2001年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降落了。雪下了一天一夜，气温骤然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出门去一趟厕所，都要缩紧起身子，小跑去小跑回。本地人在这种天气不出门，他们大多利用现有的天气条件，及时行乐：坐在炕头喝烧酒，搂着老婆诉衷情。人们以这种方式打发风雪天，等待着风停雪止，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
　　上班的人们则没有这样的福气，他们要在工作岗位上与风雪较量。
　　土家壕的信号工们坐在宿舍里打扑克，他们没有烧酒和老婆消遣，只能用赌博打发时间，乔晨历来不参与这些娱乐，一个人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看书，现在生活恢复了正常，他要静下心来好好读几本书，寻找精神上的慰籍。忽然，一阵电话铃响起，乔晨爬下床拿起话筒，电话里传来工务巡道工的声音：“你们预告信号机附近有两根钢轨接续线断了。”
　　乔晨心里一紧，回答知道了。
　　越是天气恶劣，设备越容易出事故，这是信号设备的特点。乔晨皱一皱眉头，赶紧走到宿舍向大家报明情况，大家都默不作声，这么冷的天气，谁愿意出去？马工长在车间开会，现在是群龙无首，谁都不愿意揽事。乔晨知道他们的心思，自告奋勇说道：“我出去。”
　　人们都愣住看他。
　　王德江望一眼窗户外面，担心道：“风雪这么大，路不好走，要不等工长回来再处理？”
　　“他明天才能回来。”杨虎山说。
　　乔晨怕断线引起设备事故，想一想说：“我穿厚一点儿出去，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干完了。”
　　人们见他坚持就不再说什么。
　　乔晨回宿舍穿好棉衣棉裤，把棉帽帘子系紧，从库房里拿上工具、材料，起身走出门外。“小心啊。”后面有人嘱咐。乔晨摆一下手，消失在迷迷茫茫的风雪之中。
　　他深一脚浅一脚向现场走去，积雪没过脚面，雪粒钻进鞋壳里，刺的脚脖子阴冷发凉。风雪飕飕打击脸面，睁不开眼睛，只能眯着眼皮看路。这样的鬼天气，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两公里外的断线地点。刚出站区，脸已冻僵，疼痛难忍，他用手套捂住脸盘，坚持着。行走到站外空旷地带，风雪越发显得猛烈，刮得他几次要滑下路基去。他稳住脚跟，使劲踩踏着雪地，一步一步向前行进。穿过两个山丘，行进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到达出事地点。他找到那两处断线，拨开积雪，从工具包里取出锤子和冲子，找准钢轨眼孔位置，举锤敲打下去。风雪交加，手掌僵硬，干活极不顺手，好不容易冲下一根断线来，再把新线钉上去，他已经累出一身汗来。等把两根断线都换完，却猛然听到身后汽笛长鸣，急忙跳出铁道。转头看去，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一列火车已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停住，火车司机正急匆匆向他跑来。“车停了！”他头脑一紧，身体顿时颤抖起来。
　　那中年司机来到跟前，黑起脸，上下打量他一遍，瞪起牛蛋眼睛骂：“你小子活腻了，找死呀！”
　　乔晨站在那里不言语。
　　“你是干什么的？”司机气汹汹地问他。
　　乔晨晃了晃手中锤子说：“电务的，出来处理故障。”
　　司机一听是处理故障，火气消了一些，不高兴地问：“我拉了半天汽笛你怎么听不见？”
　　乔晨咧了咧冻僵的嘴角，哆哆嗦嗦说：“我刚才忙着干活，注意力太集中，没听见。”
　　司机训斥他：“要不是我及时瞭望，把车停住，你小子早就变成肉馅儿了，今天算你命大。”
　　乔晨点头称是。
　　“走，跟我到火车上签一个字去。”司机跺一跺鞋上的雪粒说。
　　乔晨知道，一签字，就意味着造成停车事故，他要承担责任。乔晨想说几句好话，解释一下情况，然而司机已经回身走了，他只得把话咽下，疲软地跟在司机后边。到了隆隆轰响的机车旁，司机跟上面的副司机交代一声，副司机马上递下来一张停车报告单。司机让乔晨看一眼单子，指着一个空白处说：“把名字签在这里。”他见乔晨签上名字，态度软和了一些，嘱咐他一句：“安全第一，以后干活注意点儿。”说完，登上司机楼里。副司机拉一声汽笛，火车慢慢起动，活塞顶着车轮向前滚去。
　　乔晨站在路基上，眼巴巴望着列车“吱吱扭扭”从面前通过，心里甭提多委屈，多沮丧。他本来热心办好事，结果却是干了一件坏事，真是倒霉透了。按照铁路安全规定，站外停车属于行车事故，他不知将受到怎样的惩罚？他呆呆站着，任凭风吹雪打，感觉身体越变越凉。一股雪粒吹进眼睛里，冰凉湿润，这让他多少清醒了些。
　　“哎，丧气什么？刚才捡了一条命，已经万幸了。”这样的念头一闪现，心情便豁然亮堂起来。是的，将来他还有父母要照顾，还有新梅要照顾，还要充分地享受未来的人生，眼前的困难算得了什么？他还年轻，还有满身子力气，他慌什么？怕什么？
　　他望一望天空，天空依然阴沉，呼哨旋动着风雪，但中天已经显出一个亮点，那是太阳。太阳被风雪蹂躏着，然而它以强大的能量映照着，透显自己的威力，它终究要融化眼前的阴云，让天空一片明朗。
　　想到这里，他又鼓起了勇气，迎着风雪，大踏步向站内走去。他又显出年轻人的劲头，不畏艰难，勇往直前，靠这种精神，他的未来前程能差到哪里去？他相信：天助自助者！
　　走进站区，受建筑物的遮挡，风雪减小了许多，他踉跄推开工区的大门，把正准备出去上厕所的王德江吓了一跳。“你都变成雪人了。”王德江瞪大眼睛说。
　　乔晨咧嘴笑一笑，但脸盘凝固着，动不了。他走进宿舍，大家还在吵吵嚷嚷打扑克，见他进来，也是一阵惊呼。乔晨放下工具，从桌子上拿起一面镜子照看，镜面里映现出一个眉须皆白的大红脸，活像神话中的圣诞老人。他摘掉帽子，用毛巾擦抹一下脸面，然后回到值班室，一屁股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沉思起来。
　　一阵电话铃猛然响起，把他吓一跳，他拿起话筒：“喂，”地应了一声。“你们刚才干活怎么把火车给干停了？”段调度员在电话里问。
　　乔晨只得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一遍。
　　第二天下午，马工长从车间开会回来，找到乔晨了解情况，而后说道：“此事被路局算了一个行车事故，段里要考核你二百元钱。”
　　乔晨苦笑一下，说道：“扣吧，把工资扣完了拉倒。”
　　马工长无奈地说：“小乔，我知道你亏，我也没办法，等以后有机会，我想办法把钱给你补回来。”
　　乔晨赶忙说：“马工长，你不要介意，刚才的话我不是冲你，我是对制度有意见，我觉着现在形成一种恶性循环：谁干活，谁受考核，这样不是奖勤罚懒，而是惯懒罚勤。”
　　马工长点点头，皱眉思考，这是他一直关心的问题，期望能在本质上彻底改变。
　　下班回到家里，邮递员给他送来一封信。信封上的笔体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的，他看一眼邮寄地址，信来自广东省深圳，一下子想到了柳杨，对，就是柳杨的字迹。他急忙撕开信封，掏出信瓤看起来：
　　“乔晨：你好！
　　见信如面。我现在就职于一家证劵公司，一切还好。南方是一个开放的世界，能让人敞开心扉，自由地飞翔，在这里，人能发挥自己的能力。只要勇于拼搏，就能做出成绩。
　　在电务段时，人际关系就能把人逼死，人们都封闭，趋炎附势，可怜得像一群没有主见的傻瓜。****和愚昧，造就了一座人间地狱，把好端端的人都变成了鬼。我希望你能离开那个黑暗而窒息的环境，到南方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凭你的能力，在这里一定能获得机会。
　　我靠炒股发了一笔财，目前的状况还不错，如果你来，就写信给我，我会尽力帮助你。你把你的女友也一块带来，这样你们可以更安心在这里发展。
　　年轻人，到你该到的地方来，这里充满了活力。
　　人生是有希望的，在这里你能看到。
　　柳杨
　　2001年11月16日”
　　乔晨看完信，心潮澎湃，柳杨的成功鼓舞着他，他从柳杨身上看到未来的自己。他不甘心目前的生活状态，他也要奋起一搏，打破那大山的桎梏，闯出一条自由，全新的生活之路。他似乎看到了人生的曙光。
　　乔晨终于要解放了，三年的信号工生活，使他把人性和社会的角角落落揣摸得清清楚楚，极大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这种阅历促进他成长，虽让他痛苦不堪，但他经受住了磨难，转化成为一笔宝贵的社会财富。未来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惧怕的，让他放下了包袱，轻装前进。
　　他给柳杨回复一封信，畅谈自己的想法，柳杨来信鼓励他，让他来深圳和他一起闯世界。乔晨把去深圳的事情与新梅商量，新梅兴致勃勃，双眼炯炯有神望着他，说道：“你是男子汉，注定要远走高飞，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愿随你一起奔走他乡！”如此信任的话语，更增添了他的勇气和信心，有爱人的鼓励和陪伴，他还有什么畏惧的，还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再苦再累也觉甜蜜。
　　回到土家壕工区，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师傅李志生，李志生听后，认为他的想法对路，全力支持他：“工区这个水池子放不下你这条龙，你应该去外面的海洋里搏击。”
　　乔晨兴奋地说：“师傅，我虽然称不上是龙，但我也不是一条虫，电务段不适合我，这种环境只能使我越来越厌倦，再待下去，我怕自己惰化，失去奋斗的力量和勇气。”
　　李志生点了点头说：“那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马上辞职，到你的目的地去！”
　　“是，我马上就走！”乔晨铿锵有力地回答。
　　第二天，乔晨向马工长递交了辞职信，马工长一脸惊奇，不解地问他：“怎么不干啦？”
　　乔晨轻松一笑：“不想干啦。”
　　马工长劝他：“你向段里请长假也不能辞职，太可惜啦。你最好办个停薪留职，这样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以后不行了，还能再回来上班。”
　　乔晨坚定地说：“我断的就是这样的后路，不想让自己犹豫不决，三心二意。”
　　“破釜沉舟？”
　　“对，破釜沉舟，信号工我已经干够了。”
　　马工长摇头，但他敬佩乔晨辞职的勇气。
　　次日，乔晨把自己的行李物品打装成包，扛上它，登上了那趟慢车。他要回家准备一番，带上新梅南下到广东去，用自己的青春，热情，用自己的干劲，去闯出一片新天地。列车突突向前行进，把山里的景色一段一段甩在脑后，乔晨不时瞭望一下远方，一种新生的喜悦油然而生，他心里不禁大喊一声：别了，这苍凉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