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来来去去，草木枯败又生，时光旖旎，四季轮回，叶牧手持扫帚，已在终南山间清扫了十个年岁。
　　山路漫漫，石阶通天，十万八千阶的天路在常人看来是无比的宏伟壮观，青松断崖相伴两侧，万里层云漂泊其间，但是对叶牧来说，那只是一条路，春季柳絮飞扬，秋季梧桐零落，兜来转去，只是通往太乙殿的门脸罢了。
　　他从六岁开始打扫这条山路，七日一次，从未中断，如今已是整整十年。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亲人存在世间，他是被终南山慧剑阁收留的孤儿，也是守山人，却不是慧剑阁弟子。
　　不是内门弟子，也不是外门弟子，直白地说，只是一个杂役。
　　内门弟子拜终南山前三席为师，身居高阁，偶尔得以一见。外门弟子自掏腰包，拜师学艺得些皮毛后便会离开，倒常走这条山路。
　　这些人都和叶牧不同，锦衣花剑，谈笑风生，颇有仙家风范。见到叶牧少数点头致意，大多爱答不理，这倒也正常，拜入山门者一心求道，谁又会去在意一个小小的守山人呢？
　　所以他也没什么亲近的朋友，腹中有语只能对青山绿水诉说。而青山无语，流水薄情，无声胜过有声，便是养成了叶牧沉默寡言的性格。
　　四月廿二，今日是叶牧的生日，却不是出生之日，而是他加入终南山的日子。终南山首席楚流云曾在收留叶牧时留有一言，道：“红尘斩断，遁入清门，摒弃身内之妖邪，是为重生。四月廿二，当为孩童重生之日。”
　　眨眼之见，当年孩童已成英俊少年。遥想当年，六岁的他抱着小扫帚跟在守山老人的身后，一步一个台阶地清扫山门，一日下来细手嫩脚都磨出了水泡。到如今，山路上只剩他一人，而他的手脚掌上已经生成一层厚厚的茧。
　　时光一去不复返，叶牧抬头看着熟悉的山路。漫无边际的石阶延绵而下，穿过稀薄的层云，两旁已有野花盛开、蝴蝶飞舞，榆树新枝吐翠，好一场终南春景。
　　叶牧扫得累了，便将扫帚放在一边，取出腰间佩剑挥舞起来。
　　剑是木剑，用山间枫杨木削刻而成；剑法则是他清扫山门时，从外门弟子那里偷看而来的。零零散散的一招半式，却被叶牧玩耍的有滋有味。
　　要说叶牧虽不是慧剑山弟子，但在这里，所有人都练剑修道，耳濡目染下，叶牧便也对这剑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偷学剑法却是慧剑山大忌，叶牧平日小心谨慎，并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剑法，对他来说，练剑只是他苦中作乐的爱好，不能帮他改变什么。
　　但今日，或许是生日的缘故，也或许是他昨日刚刚偷学了一招十分潇洒的剑招，兴奋之中竟整整挥舞了那木剑半个时辰，连山上有人结队而下都没有察觉。
　　等到他察觉的时候，已有五人站在了他身侧。
　　啪啪啪！
　　有人鼓掌。
　　叶牧大惊失色，慌张间把木剑藏到身后，仿佛这样就可以掩盖他偷学剑法的事实一般。
　　鼓掌之人乃是终南山外门弟子秦羽可，这日正和四名师弟下山做事，走下山路时正巧发现叶牧仗剑而舞，心中便是一凛。
　　他见叶牧慌张的手足无措，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淡淡道：“人言慧剑山上，猫猫狗狗都是得道高手，我本不信，今日见扫山杂役都能耍一段惊鸿剑法，不由惭愧自己的目光短浅。”
　　叶牧大窘，低头不语。
　　秦羽可走上一步，声音倏尔转冷，道：“说！从哪学的剑法！”
　　叶牧被秦羽可声音一震，不敢回答。偷学剑法按律要被断绝经脉，他竟这般不小心，在山路练剑被人抓了个正着。此刻他只是希望这个外门中颇具声望的大弟子会放过自己。
　　秦羽可见叶牧不敢回答，当下冷哼道：“难不成是偷学来的？掌门师尊选徒极为严格，无数人欲拜师而不能，像我等外门弟子，费尽真金白银、绫罗绸缎，也只能学个皮毛，练个一招半式，而你这扫山杂役竟敢偷学，当真认为这世上有免费午餐不成？”
　　叶牧没有办法，当下一咬牙，道：“请师兄恕罪，我只是在扫山时偶然看到有人舞剑，跟着模仿了一下，并没有偷学的意思。”
　　“模仿？你倒会狡辩！今日若不将你交至苏治师叔，恐怕难言公正。”秦羽可伸手抓住叶牧的手臂，似乎怕他逃跑。
　　叶牧却苦笑一下，他一个守山人，跑又能跑到哪里？只是他为终南山守山这么多年，没受半点恩惠，却因偷学剑法而要被废，心中十分不甘。但他知道，苏治师叔掌管终南山律法多年，为人严苛不近情面，若是被他捉住，恐怕再无回旋余地。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叶牧恳求道：“师兄明鉴，我只是一个扫山人，清扫山门已经十年，就算看了一招半式也学不会什么惊鸿剑法。念在我为大家扫山这么多年的份上，你放了我吧。”
　　“哦？”秦羽可挑了挑眉，道，“扫山十年，你这小子虽然行为不检，但作一杂役倒是尽职尽责。”
　　秦羽可说杂役时，隐晦地加重了音。叶牧听出他语气中的鄙夷，却也不敢反驳，只得点头道：“是”
　　秦羽可见叶牧性格柔弱，突地心生一念：自己虽然拜入终南山，却也只是个外门弟子，皮毛剑法就算外泄，对他也没什么影响，举报此人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借此机会为外门弟子某些福利。
　　当下便道：“那好，既然你这么喜欢为人服务，以后我外门弟子的衣服都交给你洗，洗脸洗脚水也由你挑，你觉得如何？也别怪我威胁你，我外门弟子都是真金白银学的本领，你不劳而获，自然要为我外门弟子做些补偿。”
　　秦羽可说完，他身后的四名外门弟子都是笑了，点头附和道：“秦师兄这方法合情合理！”
　　“你要我给外门弟子打杂？”叶牧震惊地看着秦羽可。
　　“怎么？不愿意？外门弟子虽多，但我看你也清闲得很，除了扫山没什么正事，不然怎会有时间偷学剑法？”
　　叶牧咬紧牙关。这外门弟子少说也有上千人，就算为难与他也不至于这样。要让叶牧给这么多人端洗脚水，他无论如何也是做不来的！
　　叶牧正想严词拒绝秦羽可，话刚到嘴边，却听一声娇叱从上方传来：“秦羽可！你在干什么？”
　　声音稚嫩却清脆，如银铃般玲玲悦耳。
　　众人抬头，见一长发少女从山上走了下来。那少女穿一袭淡黄色长衣，水袖飘飘，肌肤如玉，有倾世之颜，竟是终南山第三席苏治的独女——苏晨。
　　秦羽可虽贵为外门大弟子，但见到苏晨也不敢怠慢，当下鞠躬行礼，招呼道：“苏师姐。”
　　要说苏晨，看起来比叶牧还要小上一两岁，十四五岁的样子，而秦羽可年近二十，却仍要称呼她为师姐。这是慧剑山的规矩，不按年龄论长幼，在内门弟子眼中，外门弟子皆为晚辈。
　　“秦羽可，我刚才听到你要让叶牧给你端洗脚水？你好大的胆子，敢让慧剑山的守山人给你外门弟子端洗脚水？”说话间，苏晨已经走到秦羽可身旁。除秦羽可在外，四名外门弟子都没有了趾高气昂的神色，挺直的腰板不觉弯了半分。
　　秦羽可笑了一下，仪容倒也不卑不亢，毕竟是外门大弟子，当下面色不改，道：“师姐想必误会，这为我外门弟子挑水，也是他自己的意愿，你说是不？”
　　秦羽可笑眼看向叶牧。
　　“为你外门弟子挑水？师兄恐怕是多虑了。”叶牧语气不冷不淡，却已将话说绝了。秦羽可的脸立刻变了颜色。
　　“虽有师姐帮你撑腰，但偷学剑法，恐怕不归苏师姐管吧？”秦羽可冷笑，这话一说，看状是要把叶牧往绝路上逼了。
　　“偷学剑法自有我父亲处置，而你，秦羽可，胆敢让慧剑山守山人给你上千外门弟子端洗脚水，看来也要和叶牧一同去见我父亲了！”苏晨听了秦羽可的话，似乎根本没把叶牧偷学剑法的事放在心上，而是食指指着秦羽可，一点没给秦羽可面子。
　　“这……”秦羽可一怔，这苏晨的刁蛮任性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这次苏晨竟盯上了自己，当下也无可奈何，只能服软，道：“请师姐恕罪，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但还请师姐不要将此事禀告师叔，师叔日理万机，莫要再给他老人家添麻烦。”
　　“那好，秦羽可你记住，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算是师姐我给你留点面子。快滚吧！”
　　秦羽可的脸色变了又变，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刁蛮的师姐为何要偏袒那杂役，但是为了收拾一个杂役毁了他的名声却更加得不偿失，于是也只能把这口气咽下肚子，毕竟苏晨可是苏治师叔的独女。
　　当下便挥了挥手，率领四个外门弟子灰溜溜地撤走，似乎一刻都不愿多待。
　　见秦羽可等五人匆匆离去，叶牧心知已经解围，暗中长舒了一口气，感谢苏晨道：“多谢师姐。”眼睛却不敢去看苏晨。
　　苏晨只是“嗯”了一声，围着叶牧上看下看，突然间，伸手夺下叶牧身后的木剑，问：“这是什么？”
　　叶牧被夺了剑，却也不敢声张，只能诺诺道：“回禀师姐，是……木剑……”
　　“木剑？你就用这个练剑？”苏晨好奇地看着叶牧。
　　叶牧一窘，道：“只是看着师兄们练剑，一时兴起模仿了半招，不曾真正练过。”
　　“要练剑跟我说就是，我让我爹收你入门，何必偷学那些三脚猫的功夫？”苏晨白了叶牧一眼。
　　叶牧没想到苏晨会说这话，吃惊之下竟愣住了，嘴巴张张合合，却不知如何回答。
　　跟她说？难道她要帮自己学剑？帮一个素不相识的杂役？
　　“你是担心我爹不会收你吗？”苏晨见叶牧不答，便将木剑塞回了叶牧手中，问道。
　　“我本就是一名杂役，师尊不收我也是情理之中。”叶牧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尽无声。
　　“你虽然是杂役，但也为我终南山清扫山门整整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就算我爹不收你，让你入个外门，学点剑法也是应该的！”苏晨看着叶牧的眼睛，她故意用了“整整十年”这样的字眼，希望叶牧能听出她话中的意思。
　　或许所有人都不记得，但她记得，四月廿二，是这个少年的生日。
　　但叶牧终究没有听出来，他目光躲闪，唯唯诺诺不敢回话。
　　苏晨叹一口气，暗骂这人的木讷，只得再次问道：“那你到底要不要学剑？”
　　“我……”
　　“我什么我，你就告诉我你想学不想学！”苏晨有些急了。
　　叶牧惊讶地看着苏晨，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女孩的话都是认真的，于是心一横，再不管什么戒律，也不怕什么断绝经脉的处罚，认真道：“想学！”
　　“好，那我这就去跟我爹商量，你等我的消息。”苏晨等到这句话，脸上有了些笑意。
　　叶牧目瞪口呆，直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苏晨会让他拜入山门。他只是一个杂役，与这地位显赫的师姐毫无瓜葛，为什么她要这样来帮自己？
　　“师姐……我……”
　　“你这人平时看起来沉默寡言，装一副深沉样子，怎地竟这般啰嗦？还有什么话，快说！”
　　“谢谢……你，师姐……”叶牧看向苏晨，对上她的目光后又慌忙移开。不管他能不能真的拜入山门，苏洛的话已经温暖了他。十年来，在山路上往来的人流不断，却从没人关注过他，他就像路边的枫杨树，只是过客眼中卑微的背影。
　　而这样一位身份显赫，又绝美出尘的女孩却愿意帮他，让他心中的坚冰彻底融化。
　　或许对苏晨来说，这样的小事只是举手之劳，但对叶牧来说，这意味着一切。
　　“不用。”苏晨摆了摆手，突地召唤出一柄淡黄色仙剑。她纵身跃上剑身，仙剑便载着她，化成一道金光直奔山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