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翁自恃见多识广，但也未曾见过这样奢华的宫殿。
　　他们往三危山西边去，乘祥云飞越八座山头，在层峦叠嶂的崇吾山系中段降落，来到这座名为乐游的山下。此处原本是荒草山林，后经人工开垦而变得广袤平整。这里有一座繁华的城市，山田在城墙之外，田埂上的农舍屋顶立着并不精美的稻草人，三五成群的麻雀落在它们两臂上来回走动。
　　城墙之后被称为小南国，国王是阳间皇帝姒政的亲外甥叶姿，贵为皇爵。沿着主道走过十六个街口，左拐之后，他们在宫殿护墙前停下。
　　眼前是两扇巍峨如峰的朱漆大门，门上整齐分布着鎏金浮沤钉，一共九排，每排九个。禁锢森严的宫门之前，驻守的卫兵静立左右，他们铁甲着身，镶金龙的斗篷在身后随风招展。宫门顶上有石匾，镌刻胜京殿三字。
　　罗津向守卫通报，并示出一块铁制令牌。他们被引领进门，喧嚣抛在脑后，走上了一条肃静的大道。登上九层石梯，趟过平台上的龙凤石雕，再登上九十九层阶梯后，终于进了正殿。
　　一张金属制成的椅子被漆成了金色，傲慢的中年人靠在镂空的椅背上，审视着满堂朝臣。他头顶悬有帝闻二字匾额，偌大的屋子里静得能听出风声的流向。
　　“你们来了。”金漆椅子右下方有个穿着大氅的青年站起来朝这边看了一眼。他举手鼓掌之后，朝臣也跟着鼓掌。“任务完成的很好。”他说。
　　丁五看到他和石像长的一模一样，认出他就是捕灵人的首领姬桀。孙海标显然还不适应这大场面，比起被富丽堂皇的装潢吸引地举头四望的金老翁，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首领，赋知天神的玉石被我们弄丢了。”罗津与十个捕灵人脱下帽子，“我们愿受惩罚！”他说完，率领着同伴朝姬桀所在的东北方位单膝跪下。高踞正北的中年人不满地蹙起眉头。
　　不敢抬头的孙海标拽着木讷的丁五跟着下跪，金老翁在罗津脱帽躬身时就已跪下。
　　姬桀将宽大的袖子往前一挥，又将手搭在腰间轻抚着系带，然后坐了下去。捕灵人全体起立，丁五三人仓促起身。
　　“我已经收到你们的书信，也看过了。”他说，“我马上要准备升入第七仙屋了，现在民望不够，我需要更多人的以我为尊，玉石的事情就先放一放，这些年辛苦你们了。等我入了苍穹阁后，我自会去找晏继说明。”
　　中年人听见他提及晏继二字时，瘪着嘴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对赋知天神晏继直呼名讳，在三域是大不敬的行为。朝臣纷纷低下头，从这位捕灵人首领入驻宫殿之后，他们就会经常听到一些如雷贯耳的名字。
　　罗津惊喜问道：“首领可是已经找到试练者了？”
　　“不用找。”姬桀自信又冷静地说，“苍穹阁的仙碑这么多，我如果按仙名逐一去找他们的话，那得是多麻烦的事情。”
　　“那要如何升格呢？”罗津不解问道。每往上一阁，势必是要有高处的仙人作试炼者，挑战成功方有后续。
　　“仙碑只示其名，又无法唤来它的主人，但神碑就不同了。”姬桀倾身向前，手肘搁在膝盖上，两眼瞧向他，“罗津啊，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罗津琢磨了一会儿。他想到了一个答案，那个答案让他心头涌出寒意。“莫不是——”他还是不敢说出口，就把话咽了下去。姬桀脸上挂着鼓励地笑意让他继续说下去，他怯怯开口，把声音压得很低。“不周山上的神碑洞？”
　　“对！”姬桀大声地肯定。
　　捕灵人末位的女孩昂着头告诉首领自己的担忧。“可那些是神呀！”
　　“那又怎么样？”姬桀的脸上写满了自信，“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放弃本职，花十几年的时间去帮晏继培养那块破石头？要不是他拿恒远殿的门砖引诱我，我可能会去关心一块石头吗？我早就说过，我一定会踏入恒远殿，我也一定会让恒远殿里立上我霸武的铭碑。”
　　“首领，恕我直言，”罗津担忧地说，“我觉得应该试试其他的方法，最好先找到苍穹阁的仙人做试练者。”
　　“不用担心。”姬桀回说。他注意到金漆椅子上的中年人不满的目光，扭头向他致歉，话音却一点儿也不客气：“陛下见谅，我处理些私事，很快就好。”中年人面露忧愁，点头答应。
　　罗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又把虔诚的目光转向自己的首领。“不如让我们去找苍穹阁的仙人，四队已经很久没为首领效劳了。”他说。
　　姬桀摆摆手，侧过身来，两个肩膀一高一低。
　　“为什么非得找他们呢？”罗津焦急地问。丁五和金老翁相互看了一眼，尽管不知道他们因何争论，但姬桀的面容已经明显严肃起来。
　　“罗津啊，”姬桀十指交叉，指尖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背，“你担心我打不过神吗？”
　　“属下不敢！”罗津惊慌垂头。
　　“那你担心什么？”姬桀问他。
　　“您在很久以前就告诉我们，第七殿堂的恒远殿才与您相配，这我不否认。可就目前来说，我认为时机未到。”他瞥到姬桀渐渐瞪圆的双眼，额头就已冒起汗珠，但他必须得说出来：“恒远殿内只能放下九块神碑，这您也知道。如果您进入苍穹阁之前打算直接挑战他们，拿他们当试练者的话，我认为这太不明智了。九神议事之后，洛神在不周山顶描绘出一个神碑洞，入洞的条件就作出了限制，必须是第六殿堂以上的仙人，您不过刚刚够入个山洞而已，何必急着去挑战九神呢？尽管任何对他们有求的仙人只要触碰石碑就能在神碑洞中见到他们，但这几乎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啊。首领，望您三思，现在真的时机未到。”
　　“罗津，”姬桀周身扩散的仙气展示着他的愤怒，整个宫殿都随他的话音震颤，“你知道你刚才都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我知道。”罗津按着左胸向他证明自己的诚心，“我知道要入第七殿堂必须拉下一个神，让他的神碑从恒远殿内消失，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霸武的铭碑出现在恒远殿中，但是……”
　　姬桀交叉的十指猛地压住手背，周身的仙气宛若一条巨大的尾巴甩向罗津，将他拍飞在殿内的石墙上。撞出一个窟窿，却未穿透而出。咣当的巨响让金漆椅子上的中年人躬起身子，匆忙用两个食指分别压住额头两侧。朝臣求助地望着他，却看不到他的表情。罗津从墙上滑落，咳出一口鲜血，艰难地拱起脊背，双手撑住发颤的身子。余下的十个捕灵人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们必须向姬桀证明自己对于首领的做法是没有异议并且十分认同的。
　　十个捕灵人强装镇定的面孔被姬桀逐一审视，尽管其中有人的眼角在抽动，但他还是满意地笑了。“广琳，”他说，“从今以后就由你当他们的队长，四队的这丰字也该换了，既是四队，那就重新想个四笔写成的吉利文字做代号吧。”
　　队尾矮小的女孩一边吞唾沫一边点头。“首领，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小声地问。
　　“接着捕灵，”姬桀的十指又重新弹动起来，“哪儿人多去哪，之后就不用顾忌他们是不是快死了，不过你们还是得小心别被末路舍给发现了。总而言之，尽量涵盖每个城镇的每一户居民，每家捉两三个魂出来，就按以前跟你们说过的那样做。他们要想让自己突然暴毙的家人活命，那就得做什么？”
　　“心怀感激为霸武上仙修建仙庙，并发誓一生以他为尊！”十个捕灵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姬桀满意地点头，直起身子看往墙下的罗津。他的目光掠过时，孙海标吓得站不稳身子，要不是金老翁和丁五扶住他，他甚至又跪了下去。
　　“罗津，你该好好跟你弟弟学学。”姬桀说。
　　“属下知错了。”罗津又咳出两口鲜血。
　　“既然知错了，那你就去找罗钧吧，上次从昆吾山带来的两色花听闻有剧毒，我早就想找个仙人试试效果，就你吧。”姬桀说。
　　罗津的手在剧烈地抖动，他把头垂的很低，回答说：“属下知道了…”他的这句话被淹没在姬桀向中年人朗声致歉的话音中。
　　“抱歉陛下，私事处理完了。我们来谈谈姒政皇帝准备讨伐你的事情吧。”他一面朝着堂下挥手示意，十个捕灵人立刻带着丁五三人退出门外。
　　罗津无人搀扶，只能自己艰难起身。踏出门后，他仰天一声长叹。门外已不见同伴，他对着碧落招手，趔趄地爬上祥云，回头看了一眼，毅然前往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