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隆冬，应天府郊，松竹林间，干舒的草垛边倚靠着一个少年。少年看上去十二三岁，头枕双手，眯缝眼皮，向着难得灿烂的阳光，微微出神。蓬松脏臭的长发用草绳松垮绑着，灰黑色短衫数不清的破洞，下身着一条深色短裤，一双草鞋中脚趾已然钻出，乌黑发亮。眉宇间透着几分不羁洒脱，似乎自身的状况毫无所谓，亦或者是已然麻木。
　　“小六，别呆着了，邱家在舍粥，快跟我一起去。”说话的也是一蓬头垢面的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奔跑着，神色欢喜，苍白而干裂的双唇，黑白分明的双眼，五官鲜明，四肢修长，只是衣着破旧，看来亦是一个小乞丐。
　　“邱大头平日里欺男霸女，鱼肉乡邻，怎的会舍粥，你莫不是听错了？”名为小六的小乞丐不解。
　　“这谁知晓，但却是真事。”少年拉起小六，二人一齐奔走起来，“老乞丐们都已经去了，快些吧，说不定能吃上个饱呢。”
　　二人奔走了约莫半刻钟左右，便到了西市，一路所见去往邱府的乞丐已是不少，二人便也不再耽搁，顾不得破烂草鞋中的乌青脚板踩着石子的疼痛，提着两截裤管，直向着邱府跑去。
　　快到邱府，远远便看到不少乞丐围在大门西侧石狮，道上还站着不少普通百姓议论纷纷，当下不再犹豫，奔走过去。几个邱家仆人守着两个大木桶，哪怕其上盖着锅盖，也能闻见浓厚香气，直挠着众乞丐心思瘙痒难耐，不停吞咽口水。
　　好在邱大头并未让众人等候太久，从宅中走出，着一身亮灰色绸衫，领着一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来到门口，双手轻压，干咳两声，示意众人安静，指了下身边少女道：”这是我邱某人表妹，素来良善，今日我表妹远道而来，见城中流民乞丐，善念使然，便与我商议舍粥于民，望众位于此三九时分，添些许温饱，积一份善缘。”众乞丐轰然叫好，纷纷跪伏在地，大呼“谢邱大善人，谢女菩萨”。邱大头见状，望了眼那少女，大声对仆人道：“开始吧。”
　　小六小心托着一碗热粥，坐在邱府围墙边，对着另一少年道：“小九，邱大头莫不是良心发现，怎会为一表妹舍粥呢？”原来这少年名叫小九。这是那是一个土地庙中的老乞丐对二人的称呼，二人原是无名无姓，流落至较之空地多几面残垣，多几片破瓦的土地庙时，老乞丐门依着进庙的顺序给小乞丐们起的名字，从阿大，小二，小三到小九，只是其他几人已经没了，不是饿死便是冻死，至此便剩了他二人，感情甚笃。
　　“兴许是吧。”小九对粥轻吹一口，扬起脖颈，猛喝一大口：“管他呢，我们只需喝得这粥，管其他作甚。白得的粥不喝那就傻了，快些喝，喝完再去领上一碗。“小六听言，亦觉颇有道理，便不再言语，闷头喝粥。
　　邱大头本名叫做邱三，只是生的头大膀圆，西市百姓多在背后称之为邱大头，意为吃相甚是难看。邱三原是一地痞而已，带着一番小弟强抢掠夺，后开始小本生意，靠打砸欺霸同行，慢慢竟是赚的丰厚家财，于西市建着邱府，俨然一方员外，然依旧欺行霸市。所以这次舍粥，让许多乞丐都一时无法相信，才有小六那样一问。不管怎样，二人都喝到了热粥，还不是稀的只看到粥汤的那种，已然十分满意，哪还管邱大头舍粥有甚猫腻。
　　二人又一次排队领取到一碗热粥，正欲坐下欢快朵颐，耳边传来悦耳之声：“二位吃的可曾满意？”二人一齐抬头望去，却是邱大头笑脸盈盈。
　　虽然小六不喜邱大头肥肠满脸的模样，但还是立马与小九俯身谢道：“谢邱大善人舍粥之恩，谢邱大善人舍粥之恩。”
　　“二位小兄弟快快起身，快快起身，邱某惶恐，当不得善人之名，二位小兄弟切莫如此唤我。”邱大头双手托起二人。他乡之人必定认为此人谦逊，不贪名声，助援落魄乞丐，当是为善人。
　　二人道一声谢，复又坐下喝粥，却听得邱大头微一沉吟，又道：“今日邱某表妹初来此应天府，人生地不熟，邱某又时常忙碌，无法抽身陪她游逛，邱某见二位小兄弟面善，实觉有缘，欲邀请二位小兄弟为舍妹小厮，鞍前马后，陪舍妹游览应天，待得舍妹离去，便为我邱宅护院，月月可领半吊工钱，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小六眉头不禁意一皱，很快又不着痕迹舒展开来，不理会周边投来艳羡的目光，拉了下小九衣角，一齐纳头便拜：“谢邱大善人收留，谢邱大善人收留。”
　　邱大头笑容更盛：“好，好，二位便跟我来吧。”说完转身向邱府行去。
　　二人互望一眼，只是小六眼中惊喜之余，带着几分疑惑，但是想到一月半吊银钱，那可是寻常人家三月收成了，便也不做他想，与小九一道，跟随邱大头而去。
　　邱大头走至大门处，靠近得那少女，与其低声耳语一番，却见那少女望向二人，二人赶忙低头，不敢与之对视。少女轻轻颔首，邱大头便领着二人走进宅院。
　　行至不多，小六回首看向依旧站在门口观望舍粥的少女背影，忽的浑身一震，感觉好似一股寒风涌入心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而又很快恢复正常，惊了一般。小六赶紧收回目光，拍拍胸脯，心道：“这鬼天气真是善变，三九时节，终究是寒的。”
　　邱府不负大宅之名，在应天府西市也是一座不小的府邸。二人跟着邱大头，一路行来，东张西望，一条青石板路直通大厅，两侧每十步便是一株樟木，还能闻见淡淡雅香。到得大厅，两个小乞丐眼睛几乎被晃瞎，心中默念：“果真是大户人家，瞧这琉璃屋瓦，瞧这雕栏漆柱，这才叫人住的地方。再想想土地庙几处可望星月的屋顶，或是西北风可轻易钻入的泥墙，在这住个几日，死便也是值得，管他邱大头有甚目的，自是一刻也不愿再回土地庙呆着了。”
　　邱大头招来一做管家打扮的老仆，吩咐几句，便不再搭理二人，径直向内院行去。二人只得呆站原地，等候管家吩咐。
　　管家捏着小撮山羊胡，来到二人近前，上下打量一番，露出意味深长又疑惑不解的目光，暗自嘀咕：“也不知贵人怎想的，挑俩乞丐，脏兮兮，臭烘烘，恐污了我邱宅。”二人自是不管搭话，只是低头不语，暗自却是对管家恨的咬牙切齿，心道日后必叫其好看。
　　“罢了罢了，你们二人随我来吧，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安排你们一个下人的房间。”二人也是聪慧异常，忙赔笑道歉，几句马屁拍上，让管家顿时眉开眼笑，也不再嘲弄二人，带着二人去梳洗换衣。
　　邱府房间极多，管家随便找了间屋子给二人居住，所幸房中事物也算齐全，还有个大木桶可供二人洗澡。二人便也不再麻烦管家，自己寻着地方打了一桶清水，还加入不少热汤，热腾腾的雾气看的二人喜不自胜，忙脱去外衣，跳入木桶，随着噗通入水之声，忍不住一齐呻吟出声。
　　“好似我二人自小便在那土地庙中，至今日不曾洗过哪怕一次热水澡吧。”小六把整个人钻入桶中，继又浮出脑袋，朝小九脸上吐出一口洗澡水。
　　小九自是不愿吃亏，一掌拍起，溅得小六满脸水花，才自顾洗了把脸道：“应该是吧，夏日里在那小河沟里倒是时常玩耍，这在木桶里，更何况还是热水澡那真是头一遭了。真是舒坦啊。”说完整个人靠在木桶边沿，竟是闭上眼眸，享受了起来。
　　小六也是有样学样，闭上眼睛，脑子里闪动几件事情。邱大头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反应，以邱大头的粗鄙怎会堆着笑脸，说话言语甚是客气谦卑地邀请我兄弟二人？我二人对他可没有半点好处，奇哉。还有那一席白色及地长裙，长发及腰，岿然不动的少女，望一眼好似便烙在心上，挥之不去。
　　这些对小六来说根本毫无头绪，自我宽慰道：“贱命一条，换了这一次热水澡已是心满意足，管你邱大头还是邱小姐的，爱拿去拿去吧。”想着便舒坦地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