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勒住了马，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花香。
　　这味道清幽，迷人，如同一个未曾梳妆的女子。
　　他握紧手里破旧的折扇，细细地思索，任由胯下的白马踱着慢步。
　　粗糙的枝头上，积压的薄雪在风中瑟瑟颤抖着。春天湿润的细风，在这个季节像是娇柔的女人喝过老酒一般浓烈呛人。
　　柴荣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他本不是一个容易情绪低落的人。可现在离歌遥城越近，他的眉头也变得越来越紧。
　　柴荣是来过歌遥城的。不仅来过，还在这里住上过半年。
　　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天，两千一百六十个时辰。
　　生命齿轮碾过的这段时光里，没人知道他去了歌遥城，更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但追溯这段记忆，终究是有很多的事发生，也有很多的话可讲。
　　它像是梦。朦胧，缥缈，如细烟，握不住。
　　三年了，白天，黑夜，晴天，雨夜……每当他试图回忆，记忆阀门打开后的潮水，瞬间便漫过了脆弱的长堤。这些故事如同缠绕在一起的蛛丝，它有着纯洁的白色，也有着足以窒息的粘稠。而当他想要说出，或是写下看似了然于心的经历时，胸中的万千波澜顷刻间又化为了铺在面前的白纸。明晃晃，空荡荡。
　　大多时候，柴荣只能躲避到心底深处的禁区。在那里，厚重的云朵低的可以伸起手来触摸。席卷而过的轻风吹起一片又一片青色的草浪。还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牧羊歌谣，它动听，悠长，可总是让人想要落泪。
　　这里本应有人。但不管怎么环顾四周，也只是他一个人。
　　而他也只是站在空荡的山坡上，望着远处熟悉的城市。就像是一个垂死的可怜人，充满了对逝去时光的留恋。
　　记忆沙滩上的画面哪怕再清晰，也终究会被岁月的海浪漫过，抹去。
　　柴荣记不清晰，也无法抹去。
　　这是他离开汴州城的第十七天。
　　胯下的白马终于爬上了歌遥城外的最高山头。它疲惫地摇着脑袋，厚重的呼吸化为一团又一团的白雾，转瞬又消逝在冰冷的空气中。
　　“少主，这里！”
　　柴荣循着声音望去，是赵匡胤和张珂。
　　落月山是歌遥城外最高的山。从这里极目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一定会是天心楼。它是歌遥城最大的酒楼。楼有八层，每层八角，每只角之上盘着一条精雕的琉璃青龙。柴荣能记起雨水冲刷后的青龙是如何的栩栩如生，也记得六十四只龙爪上挑着的巨型灯笼在夜间是如何的耀眼。他当然还记得天心楼的门口，总是坐着一个奇怪的乞丐。他枯瘦的手指调着琴弦，拉着不知是何处的二胡曲。
　　不仅仅是这乞丐，画着浓妆的艳女，卖着糖葫芦的小贩，带着刀剑的侠客……柴荣终于再次记起了每一个人的面孔。原来他们从未模糊，只是自己离开了太久。
　　错落有致的房屋叠落在歌遥城里，平铺在它们脊背上的白雪，在落日的余晖里如同回光的老人，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笑容。
　　柴荣道：“那边红色的是什么？”
　　张珂笑道：“是伊家山庄的红梅。”
　　一团又一团红色的云朵温柔地躺在一个山庄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它们开的热烈，奔放。万物零落的天地间，它们美的如同滴落在雪白刺绣上的鲜血，哪怕连孩子看到，也会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张珂道：“江湖传言，伊家有两件无价之宝。一个是七星剑，另一个便是这红梅。今日能看到这雪里盛开的红梅，也不枉我们走了这么久。”
　　赵匡胤道：“红梅虽美，我还是更喜欢白色的梅花。伊家山庄里的红梅像是血一样，看得我有些晃眼。”
　　张珂道：“江湖中，有无数人觊觎着伊家的七星剑，有命进去没命出来的比比皆是。以前这伊家的梅花也是白色的，后来伊家用这些人的肉喂着豺狼，用他们的血浇灌着梅花树，日子久了，白色的梅花也就变成了红色。”
　　赵匡胤惊道：“你说的真的？”
　　张珂笑道：“当然是假的。”
　　柴荣并没有理会身后的两人。他拿起马背上的斗篷，披在了身上。他是在三年前的深秋离开了歌遥城，并没有等到这一片片红梅的盛开。红梅的确很美，恋人若是在这里看到，也会对着它们许下海枯石烂，长相厮守的诺言。想到这，他咬紧了牙关，将斗篷后面的帽子卡在头上。马儿似乎听懂了柴荣的心思，顺着山坡走了下去。
　　时值傍晚，愈加发冷的阳光落在三人身上。割人的空气中，骑行的背影像是泼墨的山水画般幽远宁静。渐渐地，这背影开始越来越模糊。有如蜻蜓在湖面点起的涟漪，在泛起一圈又一圈美丽的波纹后，终于消失在这茫茫的天地里。
　　江湖中存在着这样的一把剑。它出鞘的声音有如静流的深水。剑身青光茫茫，冰冷如雪。黑色的海水和红色的血液互相交融，沉入深海的窒息和麒麟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触。人有格，剑有性。它像一只嘴角留着粘稠口水的魔鬼，眼睛布满了狂躁的血丝。
　　柴荣几人自然是为这七星剑而来。
　　此刻的他们正坐在天心楼的雷字三号间。
　　还有一个驼子。
　　他头和背连在了一起，蹲在凳子上大口吃着肉。
　　“伊家弄了这么大的动静，仅仅就为了招个女婿？”
　　郭驼子嚼着嘴里的肉，点着筷子道：“赵小儿，伊家毕竟不是当年的那个天下第一庄了。这次请天下英雄前来比武，为的就是找个女婿，以后撑撑门面。若是没有七星剑这个彩头，根本没人会搭理他们。”
　　张珂道：“伊家以前可是别人想去都不让去，现在却要主动请别人来。”
　　郭驼子哂笑道：“那也是刀架脖子上没办法。伊阁这老头武功平庸，不会持家，说白了就是废物一个。他年轻时候玩女人害上了花柳病，现在连个继承山庄的儿子都没有。也亏伊启老庄主走得早，不然也会被他活活气死！”
　　赵匡胤道：“听闻伊启老庄主在世时，整个武林都对伊家俯首相待。”
　　郭驼子道：“那可不！四十年前晋梁争霸，那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我也就是个混混。当时晋王李克用亲率大军来这歌遥城索要七星剑。伊启庄主仅仅一人一马，于万军之中将七星长剑顶在了李克用的脑袋上。李克用当时吓的是连忙退了兵，不久便郁郁而终。江湖无人不敬仰伊家山庄，盛赞伊启庄主化解干戈。只可惜从那以后，世人再也没有见过这把七星剑。”
　　张珂道：“十岁精通众家剑法，十五岁力挫江湖各路高手。十八岁更是赢了清禅子道长和玄普大师。纵然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也终究难敌天数。
　　郭驼子叹息：“虽说生死有命，倘若不是伊启庄主英年早逝，伊家也不会沦落到今天。他们现在等于是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这次的比武上。能从众多高手中脱颖而出的绝非等闲之辈。再加上七星剑，这个人一定会带领伊家重返巅峰。”
　　郭驼子说完，抬起头来扫了柴荣一眼。张珂看到后，转着空掉的酒杯道：“可伊阁这闺女若是个丑女人呢？”
　　郭驼子似乎喝多了，舔着嘴戏谑道：“张小儿，那你就操错心了。伊阁的这个女儿不仅不丑，还是个大美人。人说她生得是肤若凝脂，美白如玉，连天上的仙子也不及其一分美丽。老头子我倒真想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柴荣将折扇顶在额头上。听完郭驼子的话后，轻蹙了下眉头。他有些发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放下手中的折扇道：“若是可以赢得比武，自然可以顺势拿到七星剑，掌控伊家山庄。凭借伊家之前建立的威望，复兴并非难事。当今天下动乱，诸侯林立，如果可以借助伊家这个跳板得到江湖力量，我大周将尽占先机。不管伊家在盘算什么，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赢得比武，拿到七星剑。”
　　郭驼子放下筷子，侧身道：“少主，佛道两家的高手是不会参加这次比武，也就是来几个人凑凑热闹。但有两个人最需要注意，一个是……”
　　“长寿面来啦！”
　　郭驼子话刚说到一半，门外便传来尖利刺耳的叫唤声。
　　一个老妪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面走了进来。
　　郭驼子厉声咄道：“老太婆！我们什么时候点过长寿面！”
　　老妪赔笑道：“客官您别生气。这长寿面是别人给你们点的，说是要给你们祝寿。”
　　郭驼子怒道：“给谁祝寿！祝什么寿！别人给我们点什么你就上什么，让你下毒你是不是也就直接下毒了！”
　　老妪有些慌了，连忙摇着手道：“大爷您别吓唬我这老太婆子，这种事情我是万万不敢做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娃子花了重金给你们点的面。她还有个东西，说是你们一看便知。”
　　老妪慌忙地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玉佩。
　　驾着祥云的凤凰，被磕坏的角落，穿过玉孔的红绳。
　　柴荣认得这块玉佩。他觉得自己的血马上就要从身体里涌了出来。可他仍压制自己静坐在位子上，看着郭驼子接过玉佩送到自己的手中。
　　“我会在这里等你，一直等你回来。可是你不要在白天，一定要在夜里回来。我喜欢天上的月亮，喜欢这夜色里虚幻的光明。答应我，一定不要忘记，一定要回来！”
　　柴荣幻想过与她再次相见的情形。他想过她会骂他，会打他，会扯开他的衣服，咬下他肩胛的肉，甚至是拿着刀剑，狠狠地刺进他的身体。只有这样，也唯有这样，才会让他心有一丝慰藉。
　　但她没有选择与自己想见。她终究还是将这块玉佩还给了自己。此时的她是不是一个人隐没在黑夜里，哀伤而又绝望地望着天心楼里的自己？
　　想到这，柴荣终于疾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天上挂着一弯明月，可这个夜黑得让他透不过气。
　　街上还有路人行走攀谈着。远处人家的灯光，也在忽隐忽现地闪烁。柴荣顺着这片交织着黑暗与光明的夜色，似乎看到了那个山庄的轮廓。在那个开满梅花的山庄里，有着一个让他怎么也忘不掉的女人。
　　她像是雪山上盛开的白莲，清风中摇曳的玫瑰。露珠划过她雪白的皮肤，有如泪水不经意间留下的痕迹，惹人心怜。她缓缓地移步着，像是行走在林间的梅花鹿。她娇弱，美丽，痴痴的眸子里遮掩不住灵性。每当与她的眼睛对视时，甚至可以看到她清澈如溪的目光深处，轻轻甩尾游过的鱼儿。
　　她太美了，美的有如止渴的毒药。
　　柴荣有些冷，把玉佩轻轻放进自己的怀里。他无声地关上了窗子，让郭驼子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只不过这心口的玉佩压得他有些沉重。而刚刚关上的那扇精雕的棂窗，一直在心头停驻，怎么也消失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