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又是中秋，侠义庄内，灯火通明，却又冷冷清清，余何之踱步在庄园内，踏小径，穿长廊，登阁楼，倚栏杆。举头望明月，月是人已非。
　　他想起去年的中秋，慌慌张张，心焦气躁。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药，也没留住父亲最后一口气。
　　他想起前年中秋，吟诗作赋斗剑舞，余不仕安坐月下，同孙子孙女讲话逗乐，惬意安然，祥和美满。
　　他想起十年前的中秋，庄园新修，阁楼初起，余不仕于阁楼前，于月下，拔剑起舞。豪气干云霄，剑光逼月色，月色逊三分。
　　他想起二十年前的中秋，没有灯火，没有楼阁，只有月色。余不仕轻握着余何之的手，余何之紧握着手里的剑，宝剑微沉，而余不仕手心有力，一挑一撩，一劈一架，尽是父爱。
　　他知道那把剑，认识那把剑，也记得那把剑。或许，那把剑就是余何之现在手握的那把，当然，也许不是。
　　余何之拔剑四顾，月色凄冷，一阵寒意由剑身传来。他微闭双眸，正刺反撩，重复余不仕手把手教下的剑法，一遍复一遍，月亮渐渐又照进阁楼的小窗，他感受到了微重的宝剑，却再也没感受到那双能够握着他双手的双手。一遍复一遍，月亮依旧停在阁楼上，余何之的杀意却升腾于剑刃了，一劈一撩，犀利非常，剑光逼月色，月色欲伤人。
　　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把剑也都有自己的称谓。余何之手里的剑，来自他的父亲余不仕；余不仕手里的剑，来自他的师傅魏三九；魏三九手里的剑来自铸剑大师封大师。封大师把这把剑叫作“连云”，魏三九也把这把剑叫作“连云”，余不仕还把这把剑叫作“连云”，而世人已渐渐把这把剑称为“天下第一剑”，到了余何之手里，他想把它仍旧叫作“连云”，却也不敢不叫它“天下第一剑”这个不知道谁送来的名讳。
　　绝技独门，这是江湖历来的规矩。
　　子承父业，这是九州历来的规矩。
　　龙生龙，凤生凤。这是常说的一句老话。然而，余不仕是龙，余何之是不是龙？这却是一个问题，一个属于江湖的问题。
　　每当一个问题诞生，必将有先行者寻访答案，这个问题也不例外。更何况，这个问题在某些人眼里，必须要找寻到答案。
　　一个无比简单的答案，是或不是。
　　在江湖的规矩里，也必须找到这个答案，这个由剑影与血光写下的答案─是或不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江湖中永远不会缺少的就是杀手。
　　唯利是图的杀手。
　　冯识从不知道买凶者是何许人，也从不问欲除者行何种恶。一个开价，一个出钱，一个卖命，一个了愿。从来如此。
　　余何之也不知道谁中意他的性命，但他知道冯识这个名字。冷血无情，鲜有失手。行事却有自己独特风格，先下战书，而后取其性命。大有几分光明磊落之意。却也透露着他的高傲自信与以杀手为职业的辱羞。
　　战书简单明了。
　　今晚子时，一绝生死。
　　战书是跟随余何之前往曲阜的从人呈上来的。余何之由历城出发，走运河水路，经济宁转承快马，往曲阜孔先生处，为他小儿子寻师。
　　这战书正由飞镖打到桅杆上，这是余何之专门为自己游玩京杭运河打造的船，船上没有别人，战书也不可能下给别人。
　　余何之看罢战书，冷笑一声，吩咐从人把两位少爷唤来。自己转身提起狼毫，笔走龙蛇，写下八个大字─今夜子时，一绝生死。
　　余何之两个儿子走进他船舱的时候，他正好写好这八个大字。小儿子余成一下两下爬上书案前的椅子，站在上面，童声童气的读了一遍。今夜子时，一决生死。
　　余何之哈哈大笑，拦腰把小儿子抱下来。抚摸着小儿子头发，笑道：“小小年纪，你懂个什么？”
　　大儿子余纪拿起书案上的战书，看罢，道：“今夜子时，一绝生死，冯识？”
　　“正是。”余何之怀抱着小儿子说。
　　“爷爷仙逝三载有余，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吗？”
　　余何之听到余纪说出这般言语，心中暗喜，自己的儿子果然有见地。又试探着问道：“纪儿，你这么看？”
　　余纪道：“父亲多安于家中，研习剑法，无事不行走于江湖，而天下人趋于‘江湖第一剑’久矣，必要先试探父亲一番，再行打算。”
　　“冯识只是试探？”
　　“冯识如何能敌父亲？必丧命于此。”
　　余何之小儿子六岁，听说有人要跟他父亲决生死，小脸一横，喊道“爹爹是天下第一剑，谁也打不过，来一个杀一个！”
　　余何之一听，脸色大变，两眼一瞪，道：“小小年纪，瞎说什么？什么来一个杀一个？这都是跟谁学的，纪儿，带你弟弟下去，罚背一百遍千字文，背不完不准出来。”说罢，把小儿子放了下来。
　　余纪牵过弟弟的手，道：“是，父亲，晚上我一定照顾好弟弟。”
　　余何之小儿子被父亲责骂，十分不服气，仍大声说着爹爹是最厉害的云云，被哥哥拖拽出去。
　　一日无话，转眼间夕阳隐暮色，暮色改月华。
　　余何之不愿影响沿路人家，并未把船停靠在码头，选择颇有意味的月下行舟。时至暑夏，晚间气温略降，河间微风掠过，也能拂去些许燥热之气。
　　取历城泉水，润日照绿茶，静候冯识与冯识的宝剑。
　　战书上未说明地点，余何之知道自己在哪里都会被找到，捕食中的狼绝对会时刻盯住猎物；战书上也未写明方式，因为杀手从不拘于方式。
　　很轻，像羽毛落地，传到余何之耳里，却也很实在，清楚明白。
　　冯识。
　　自己将要用“连云”打败的第一个对手。
　　“请进来一叙吧，何之恭候足下多时了。”
　　余纪并未察觉到冯识的到来，却听见父亲的言语与推门而入的声音。接下来却安静了，并未马上传来他预料中的刀撞剑击之声。
　　余纪盯着余成，屏气凝神，努力找寻来自父亲房间的声音。
　　安静。
　　还是安静。
　　不寻常的安静。
　　猛然间，不知什么重物落到船板上。
　　“澎”的一声。
　　紧接着又是安静。
　　不寻常的安静。
　　余纪心跳渐快，盯着余成，想去看，却又不敢。
　　俄尔，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余何之房里传来。在门口踱了几步，又回房去了。
　　余纪熟悉这脚步声，每当他练剑累了，在庭院里休息睡觉的时候，都是踏出这个脚步声的人，一步步，把他送进房间里去。
　　他每次都醒，却从未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