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站了起来，“在专注工作的时候，你的一部分情感，便悄无声息的分离出来，留在了这里。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情感一旦付出，你就已经与心中的这个破地方产生了羁绊。也许你会不经意的回忆这里，会无意识的梦到这里，也许你很快会把它忘了。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个词么？存在。这里一直存在着，无论在现实，还是在你的脑海中，这里都永远存在着。”
　　“可我不想回到这里！我就想把这个倒霉的地方彻底忘了！为什么你还要带我到这里来，回想那些不悦的过往？！”艾里克叫喊道。
　　“冷静，年轻人，我不是为了唤醒你痛苦的记忆。恰恰相反，我是来帮你摆脱困境的。”
　　老杨微微摇了摇头，平和的语气中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于瞬间抑制住艾里克的狂躁情绪。艾里克深深呼出一口气，席地而坐，低头看着地面。
　　“可你刚才也说了，这里是存在的，一直，永远。既然不能解脱，我该如何化解呢？”
　　“轻轻的放下它。”
　　“这不跟没说一样么，怎么做得到？”
　　老杨走过来，坐到艾里克旁边。两个人一同看着窗外的残阳，渐渐倾斜。
　　“我还记得你曾经私下与我说过，你不认同总经理为人处事的方式。”
　　“是，我说过。”艾里克点头道。
　　“那你还认同当时的观点么？”
　　艾里克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当然。先不提他这个人怎么样，单说电动四轮托车的项目，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不做市场调查，不主动推销，仅凭一些有关系的散户。车辆的单价过于高昂，质量却又低得不像话。原本每年几百辆的销售计划，最后以不足三十辆的惨淡结果草草收场。听说总部曾经允诺过，如果搞得好，可以晋升为董事会成员。现在这业绩，根本就是在白日做梦。”
　　“如果你是他，你能做得比他好么？”
　　艾里克沉默了几秒，“也许能，也许还不如他。”
　　“你还挺谦虚的。”
　　“我有自知之明。如果我做这件事，结果并不一定比他好。但结果不是喜怒无常，可以随意刁难、取笑员工的理由。身为一名经理，他已经违反了基本的准则。就拿咱们技术部来讲，仅仅三年时间就换了三批，总共六名技术人员。一两个可能没什么说服力，但走了这么多人，就足以说明别人根本没办法与他合作。”
　　“所以你怨恨他。”
　　“对！我走时，他连句话也没说！”
　　老杨注视着橘色的阳光，没有继续他的话题。
　　“老杨，我不想呆在这里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去，回到现实中？”艾里克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老杨尴尬的笑了笑，“是你自己来的，爱莫能助啊。不过，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可以出去走走，说不定你就能回去。”
　　两个好朋友边走边聊，回顾一同经历的往事。他们在寂静的道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都蒙蒙亮了。远方密密麻麻的灯火映入眼中，艾里克这才意识到，他们来到了市区的边界。
　　“老杨，我们快到了！”
　　老杨倒没显得特别兴奋，只是平和的说：“你看到了什么，艾里克？”
　　“啊？你没看见么？城市，闪亮的灯光，我的家。”
　　“还有呢？”
　　艾里克仔细辨认了一下，摇了摇头，“别的就看不清了。”
　　“你看到的，是明亮的，引人注目的东西。甚至你可以想象那些你并没看到的，心中渴望的东西。而背后那个最为庞大，最显眼的事物，被你熟视无睹的忽略掉了。”
　　“……是什么？”艾里克不解的问。
　　老杨抬手指了指天空，“是黑夜。”
　　“这，脑筋急转弯？”
　　“你必须承认，黑色，占据了这个空间的绝大部分。他们黑暗，寂静，默默无语，没有灯火般耀眼。可夜幕褪去，那些闪亮绚丽的灯火自然要熄灭。正因为黑夜，才显现出那些灯光的价值。”
　　艾里克不得不佩服老杨的歪歪能力。连这个都能扯出来一堆，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他腹诽着，和老杨继续并肩向前走去。这时一个人迎面走了过来，引起了艾里克的注意。倒不是因为穿着和身材，而是这人的相貌，与自己很像。等走近了一看，什么像，根本就是！
　　那人并没有注意他们俩，很从容的走了过去。艾里克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又仔细看了看马路对面的人，竟然也和一样！如果说刚才自己眼花了，那这个呢？身后的呢？坐在车里的呢？
　　艾里克有些害怕了，忍不住推了推老杨，慌张的四下张望。
　　“老杨，是不是我们走夜路，遇见鬼了？”
　　“鬼？呵呵，这不是活生生的人么？”
　　“你没看到他们也拥有我的面孔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以人为镜’。从别人身上，你能看到另一个自己。”
　　“可这也太瘆人了吧？”
　　“怕什么？一会儿你就习惯了。”
　　“习惯？说得轻巧，你又没看见。”艾里克抱怨道。
　　“在我眼里，他们也和我一模一样，我也看到了许多个自己。可你看我，根本不害怕。”
　　“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很简单。淡淡一笑，从他身边悄然走过。不用和他打招呼，不用害怕他。不必记恨他的坏、怀念他的好。只把他当作陌生的路人，而你自己，也只是个过客。”
　　天已经亮了。艾里克站在街角，看着人们，看着每一个自己从身边涌过，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他又转身，看向身边的老杨。不知什么时候，老杨也变成了自己的面孔，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那个混蛋经理，那些同事，那些陌生人，他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另一个自己。他们做过的每件事，说过的每句话，都是另一个你的所作所为。你以为你会懂他们，明白他们。其实就如同你并不了解自己一样，你也一样不了解他们。”
　　艾里克拍了拍艾里克的肩膀，“那些恩恩怨怨，都轻轻的放下。原谅了自己，你也就原谅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