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孟夏，委地成雪。昔日举目皆画阁青楼，绣户珠帘；满街见宝马雕车，罗绮佩环。黎庶尽歌半稔曲，娇娥齐唱太平词。可眼前却只剩烧焦的房屋，成堆腐烂的尸体。金银细软无不被掳走，金人的奸笑贪婪宛如噩梦般萦绕在北宋这片曾经繁极一时的土地，投降派软弱的傀儡政权也协同着搜刮百姓的钱财。国已不国，民何聊生？路擎明被裹在乌乌泱泱大批逃亡的平民中间，任何人都能一眼就能看出他与寻常难民的不同，在弯着腰拖着脚走的队伍里，就连壮年都宛若老弱病残，他步伐稳健，脊背挺直；难民肩头的包裹都鼓鼓囊囊的塞着破烂衣物还有一些连包蜜饯都买不起的琐碎铜钱，他却两肩空空；周围的人都相互倚靠着哭哭啼啼，而他却孑然一身，眼里只有怒火没有悲戚。他们蹒跚着跌跌撞撞地走出那庇护了他们几世几代的汴京城门，所有人都忍不住回首送别那凋败的城楼，路擎明见此衰败景象也不禁红了眼睛，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队伍还在行进，人们已经没有能力以及心情去顾及躺在脚下的人们，无论是敌人还是同伴，只不过对敌人的尸体下脚更重一些罢了。没人发现路擎明没有跟上队伍。
　　路擎明的老母亲身体本就已奄奄，更经不起朝廷软弱的痛心，战乱的折磨。妻子被掠夺走时他被村长藏在自家的地窖之下，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妻子，他温柔而刚烈的妻子一次次企图挣脱金兵的束缚反而被更强烈的羞辱，她绝望的撞击着红漆门柱，血色和红色融在一起分辨不清，歇斯底里地挣扎后绝望无力的看向地窖木板的缝隙，再无反抗，任凭自己被金兵拖着走。
　　他们离开了，村长放开了紧紧扣住路擎明手臂的手，路擎明瘫坐在地上，发疯般颤栗，村长握住他颤抖的手，
　　“擎明，我知道你痛苦，知道你绝望，只不过全村被屠，女子都被掳走。我自是相信你的武功的，但若你与金兵拼命，只怕注定是势单力薄螳臂当车。我们竹叶村，若连你都剩不下，留我这老头子，这半把骨头，可怎么光复大宋的江山啊！”
　　路擎明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村长的白发。
　　村长见他不言语，便继续说着：
　　“小言是个好妻子，更是大宋的好子民，她明白儿女私情不敌于民族大义，我和她谈此事时，她很刚烈，她说会忠于大宋忠于你的……”
　　“可她那最后一眼，最后一眼……大宋江山……我连我的爱人都救不了！她……她腹中还有我们的小……”
　　他忽然哽咽了。
　　老村长知道再说什么只是强加给他更多的痛苦和压力了，他俯身拍了拍路擎明的肩膀：
　　“这里闷得很，我们出去吧。”
　　……
　　老村长不在逃难的队伍里，他说他会守着这竹叶村到最后一刻，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家汴京的自家土地上。
　　路擎明思绪回到眼前，殷红的血已然凝固，尸体一个摞着一个，敌我混杂。他发红的眼睛怒视着穿着金兵盔甲的尸体，使了全身的力气踢开一个金兵的尸体，金兵的尸体翻转着落下，路擎明根本就不想多看他一眼，他落在哪里路擎明都不在意，路擎明发现那个金兵巨大斗篷下还藏着一个妇人，妇人的脸却似中原女子，鹅蛋脸，秀眉纤长，额头饱满，虽双眼紧闭但倒看得出曾经也是个明眸皓齿，珠灵玉秀的美人。
　　“叛徒”路擎明恨恨地低声说道，但他没有对这个妇人做什么，无论何时，他都是怜香惜玉不会对女子下手的。
　　妇人已经断气，但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孩子满脸血迹却意外的睡得安稳，露着与这个荒谬残酷世界格格不入的浅笑。
　　金人的孩子。
　　路擎明本想一手将其掐死，以报大宋和她妻子腹中婴孩的国恨家仇。电光火石之间，他却怀着既黑暗又光辉的理由放松了本该放在孩子脖子上的手，他无法拒绝那一丝笑容，比这个更重要的是，他邪恶的谋想着把这个孩子培育成与金人对抗的武器，金人与金人作对，呵，该是多么美妙的画面啊。
　　他俯身抱起了白底蓝花的襁褓，他太年轻了，还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孩子，自然也不曾抱过孩子。若说母亲在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就本能的学会了如何哄孩子入睡，可是父亲不能，更何况这还不是一个父亲。孩子被他过大的手劲弄疼，哇哇大哭，憋红了小脸。落在队末的人回头惊慌而疑惑地盯着路擎明——这个本就是竹叶村方圆几百里皆有所闻的武功奇才，江湖怪人。
　　“喂，你怎么抱着个孩子？你自己的孩子没有了也不必这般父心泛滥啊，啊！这不是金人的……”
　　“闭嘴！这是大宋的孩子，从今以后是我路擎明的孩子，再多嘴……”
　　他话还没说完那人早已吓得跑远。
　　他在嘴角勾起一抹不知缘何的笑，像是在笑自己：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现在做的，是收养仇敌的孩子啊。
　　孩子见他笑了，也不再大哭，脸上挂着初见时那勾人的浅笑。即使这笑在旁人看来诡异而难解，孩子却不懂成人世界的虚情假意，笑便是对世界的满意，笑就应该回应以更大的微笑。
　　路擎明拆开了襁褓，重新包裹好，又扯了两个角出来，绑在自己的肩上，大步流星的跟上队伍，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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