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火下，袖袖和路小晟的脑袋挤在一起，看着一张泛着油墨清香的金兵绘制的地图。若他们的计划是放火烧城，必要从洛道进攻，那么在他们必去之所埋伏便可出其不意。路途遥远，只有争取信任得到随行机会才有能通风报信的时机，大不了和第一分队硬碰硬也有把握在第二分队赶来之前逆转时局。
　　路小晟望着袖袖，袖袖目不交睫的看着这张地图，手指还勾勾画画，心生涟漪，“袖袖，此去危险，若是不能成功，或是没有逃回临安，必定是凶多吉少。你不要与我同去，若我出事，你便坚持说不知我的一切计划，听见没有？”
　　袖袖握住路小晟的手，她纤长的手苍白而冰冷，目光灼灼，“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千载万载，山高路远，我都愿与你同行。生亦同生死亦同死。”
　　“先睡吧，已经三更了，再不睡，这灯火光亮会惹人生疑的。”路小晟抱着被褥铺在地上，“嘿这地上才叫快活！陪小爷躺一会啊。”
　　袖袖却满心愁思的对着墙睡着了。
　　月末。点将台。
　　“路小晟，你就随同我们照顾马匹吧！”
　　“属下听令！”
　　袖袖忽然冲上台前，跪倒在地，“求……恳请将军听奴婢一言……”
　　将军摆了摆手，“你是说要我放了你的情郎？那可不行，他是你被窝里的人也是我马厩里的人。”
　　所有的士兵哄堂大笑，风满袖却没有丝毫的慌乱：“奴婢是说，请将军带着奴婢，莫让奴婢与郎君分开，奴婢愿意在旅途劳顿中照料队伍。”
　　“情种，我喜欢。那准了。”将军哈哈大笑，心中想着起初看路小晟像是有些武功的样子如今看来不过云云，如今沉溺爱情更是无可忌惮的。这漂亮奴婢跟着我们倒也解乏。
　　“所有人都回去收拾收拾吧，今夜的烤牛肉和美酒，你们随意吃个尽兴！”
　　每个士兵上战场之前都会沐浴更衣，当路小晟脱去长穿的外衣，忽然掉落那个红色小绒包，这……也许就是路小晟最后的安逸时刻了。拆开……不拆……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松开又攥紧，一角信纸露出，是父亲的字迹。依稀可见什么“金”什么“错”，索性便拆开了说不定对如今的局势有所帮助。
　　一封叠的小小的信，一块刻着金人姓氏的白玉。他的手在抖。
　　“晟儿吾孩：
　　此时的你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了吗，诚愿你平安。
　　此刻我已不想再欺瞒你了，任何人都有知道自身身世真相的权利，今天我便告诉你，真正的你。”
　　路小晟泡在温热的水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你是我在靖康劫难的尸首中找到的小孩，我并不是出于好心的收养，你是某一个金人士兵和中原女子所生之子，我当初收养你只是为了培养你与金人作对，报我国仇家恨之仇。
　　孩子啊，父亲很爱你，我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莫怪父亲，怪……父亲也没有怨言。
　　望你平安。”
　　水已冰冷，这封信他不知已看过不知多少遍了，他的肌肤已经发红。乌带……小晟？刻在白玉上的“乌带”姓氏令他感到陌生的刺痛感。他终其一生所做的，是一件完全相反的事情。他是金人，他就要帮助中原人杀金人。他心中的烈火到底是为何而燃？有何意义？他拍打着水面，把头深深地扎进水中。
　　父亲。
　　宋朝。
　　金人。
　　乌带氏。
　　所有的画面在他眼前转圈，变换。速度越来越快，他晕倒了。
　　睁眼，袖袖坐在他的塌前满眼担忧，见他醒来忽然眉眼带笑，嚷着，“你们都下去吧，这药等下我为给他吃就好了。”
　　下人都离开了，袖袖用鼻尖贴着路小晟的鼻尖，“你可吓死我了。”
　　路小晟目光涣散，却强挤了一丝笑容，“袖袖你说，你走到今日，是否怀疑过我们的初心是否是真实的。我们若是一直为了一个虚无的东西支撑走到如此，虚无崩塌散尽，你我还是什么？”
　　风满袖没有像寻常人那般嬉笑戏弄的那样打岔说你这是说什么胡话，她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说：“我们本就生如浮萍，命运无根，随风而舞。有时我们发现所以为的根其实只是假象，也许孤苦无依来去无凭才是我们的真相，等有一天我们可以接受我们只是浮萍之时，我们应该记得，曾经给我们庇护的那一尾根系。尽管那本并不该是属于你的真正记忆。但有幸，这是你的记忆。”
　　若是没有路擎明的收养，便不会有这个二十多岁正值美好年华的少年，汴京就会多一个被饿死的小孩；他也不会习得这多武功；他也遇不见袖袖。可民族的仇恨如何去释怀？所幸就不去释怀。
　　许多年后，临安流传着一个传说：一位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围困临安城的金兵全部用暗器射伤，在他们即将点燃炮火时手部都中了银色的羽针，羽毛落地成灰，针簌簌回到青年的琴间。一曲《西北江南雨》多少老兵新将流泪思乡北望，金兵的粮草并不能与临安城内的富饶储量抗衡，他们指挥退兵，保住了奄奄一息的临安城。而这位临安的保卫者却在临安市民欢心鼓舞一片欢乐之时，在一棵城外桂树下，自刺毒针而亡。
　　路擎明得知这一切时老泪纵横，他不知该哭该笑，该做些什么，他终日与商角羽一杯一杯的喝着浊酒。商角羽在曳曳的悼念烛火中奏了一曲缘何。路擎明终是了了心事，不再酩酊。
　　袖袖将一株百合放在他处于宋与金交接的边界线的墓前，悠悠沉思坐上两个时辰。墓碑是她亲手刻的，上面写着：路小晟的一生宛若浮萍，也许众事颠倒，不知对错缘劫，有幸终是两不相负。宿归于此，望两相安。
　　从此古曲绝迹，袖袖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