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十二月二十七，离过年还还有两天了。
　　周萍吃过饭就呆在房间里练习吐纳法，期间隔壁的房门响了一下，应该是师父出门了。
　　曹松云的确是出门了，他现在手头有钱了，难免有些以前买不起的东西要买。毕竟，人活一世，不可能一直一个人活着，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缺。
　　修行是一件需要专注的事情，即便只是不入门径的吐纳法的修行，也会让人注意力高度集中，一旦精力集中，时间也就过得快了。
　　三个时辰的吐纳法结束，周萍下去吃了一次饭，这一次，他看见昨天那个老剑修似乎换了身颇为华贵的衣服，坐在客栈大堂里喝酒，昨日里，甚至他生命中的过去所有时间都被珍视的长剑已经消失不见，一柄外观华丽的剑静静呆在桌上，剑旁边就是一只油腻腻的肥鸡。
　　这人依旧喝的不少，但他似乎还是很敏锐的，周萍坐在他的邻桌，一直悄悄地打量他，他似乎也有所察觉，扭头看了一眼，待看到对方是周萍这样的半大孩子，失去了兴致，便又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酒肉上了。
　　周萍没有穿戴师父加冠时给的那身行头：那太隆重了，适合在比较正式的场合里穿用一一比如两天后的过年，他如今穿的是一件半道上买的旧皮衣，臃肿暖和。
　　不知道为什么，周萍感觉剑修似乎比昨天对视时少了几分危险，或许，是要过年了，对方也和气了？周萍随便想了个借口对自己解释，并不很关心别人的事。
　　“掌柜的，给我也来碗面。”这当口，师父回来了。
　　曹松云是提着些东西回来的，周萍看见，连忙接过来，迎了师父坐下。
　　曹松云似乎有所感应，瞥了一眼那正在吃喝的老剑修，也不压低声音，随口说道：“徒儿，你看，这人现今已经不再是个剑修了。”
　　剑修闻言抱着肥鸡啃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是很快恢复正常，换了个位置，背对着周萍二人，把脸深深地埋在肥鸡中，谁也看不到他这时候是什么表情。
　　曹松云不依不饶，继续补刀：“风起，你要记住，我辈剑修之立世，有三不可，这，也是所有有师承的剑修在正式成为剑修是他们的师父，会告诫他们的话，为师今日提前说与你听：一不可，不可弃剑，剑乃剑修立身根本，剑修可以无德，可以无才，但不可无剑；二不可，不可鞭尸，仇怨只在生前结，命去道消仇怨清，人死大如天，不掘死者坟，不鞭仇敌尸；三不可，不可滥杀，剑修杀人旦凭心，心之所动，剑之所挥，无拘无缚，嚣张暴戾，不加约束克制，只凭一心一念之由剥夺性命，运转轮回，最是破坏天道，不可由之。”
　　末了，曹松云冷声问道：“你可记住了？”
　　周萍知道，这番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他还是铿锵有力地回答：“禀师父，徒儿记得了。”
　　“来，客官。您的面来了，您慢用。”这时候，店里伙计端着面过来了。
　　老剑修沉默着扔下肥鸡和一块银角子，向外面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似有意似无意地冷声低语说道：“能力不多，规矩不少。”
　　说罢，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师父，他……还能回头吗？”周萍有些担心地问道。
　　“呼噜噜。”曹松云倒是不怕烫嘴，趁热吃了一口面，没好气的说道：“他能不能回头跟咱师徒两个有关系吗？”
　　“但是师父，你刚刚明明在开导他啊。”周萍疑惑问道。
　　“你那只耳朵听到我对他说话了？吃你的饭，事不关己，不必理会。”曹松云说道。
　　“嗯，”周萍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师父，我昨天来时看刚刚那人，还觉得他很危险，为什么今天看他就不觉得那么危险了？”
　　“你昨日看他时，觉得他像什么？”
　　周萍认真回想，不确定说道：“应该是，一条蛇吧……”
　　“一条盘踞的毒蛇，阴冷，狠厉，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冲上来咬我一口，但就是呆在那儿看着。”周萍补充道
　　“今天看呢？”
　　今天？周萍想了想：“今天看就没有那种感觉了，就好像他只是个普通人了一样。”
　　“呼噜呼噜。”曹松云快速扒干净碗里的面，惬意说道：“好久没吃东西了。”
　　真的是好久了，至少，周萍跟着曹松云几个月，都没见他吃过什么东西，大概，修行到了一定程度，真的就可以像小说里面那样辟谷吧。
　　“你的感觉是对的，但又不全对。”曹松云说道。
　　周萍愣了，打机锋吗？又对又不对的。
　　“昨日里，他还是个剑修，但是修为浅薄，因此收束不住身上的剑意，你所感觉到的，其实不过是他剑道的一部分特征而已；而今日，他放弃了自己的剑，不是个剑修了，但他的修为还在，对于你这样没有修为的人而言，他还是相当危险的，你之所以感觉他不再危险，只不过是他放弃了剑之后，因剑而生的所有道意都消失了。”
　　周萍似懂非懂。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周萍突然问道：“师父，师娘漂亮吗？”
　　“胡乱问些什么东西，你才多大，就想这些，先回房去练五个时辰吐纳去。”曹松云脸上有片刻的不自然。
　　“师父买的这些胭脂倒是不便宜。”
　　天香谷桃花坊的胭脂，哪有便宜的，作为修行门派的附属势力，桃花坊的胭脂可是在世间流通了两千多年，每年出新款，就没有便宜的，磨剑老人的记忆中，两百多年前桃花坊胭脂就不便宜，师父这样一个穷怕了所以表现得有些抠门吝啬的人花大价钱去买他用不到的胭脂，肯定不会是为了送普通女性朋友，多半，不是送妻子就是送女儿。
　　“哼。”曹松云显然恼羞成怒，甩甩袖子抱起那堆胭脂上了楼。
　　“这么抠，饭钱都不打算付。”周萍结了账，上楼去了。
　　这一天，失去了剑的剑修没有再出现。
　　十二月二十八的傍晚，剑修还是没有出现。
　　十二月二十九，客栈贴了对子，张灯结彩准备庆新年，祀东君，剑修又来喝了酒，醉眼朦胧中，剑修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走到门口，那个他曾经躺过的位置，他倒了下去，再无力站起。
　　他死了。
　　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个世人眼中神仙般的修士，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死了。
　　客栈掌柜骂骂咧咧的指挥伙计拿席卷了尸体，丢去城外乱葬岗，丢之前，不忘摸走他身上没花销在客栈的银子。
　　“这个醉鬼，埋你也是要算钱的。”
　　周萍感觉有点难过，那修士，应该不是喝酒醉死的，周萍猜测。
　　他是想死了。
　　所以他死了。
　　他死在这一年。
　　这一年，有剑修试图破门登仙，失败。
　　这一年，有剑修带着满腔绝望，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