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一碗糙米粥绝对谈不上好喝，但周萍就是觉得喝着挺舒服，腹腔暖洋洋的，比起修炼吐纳法产生气感时候的暖意都不遑多让。吃着粥，周萍眼泪落下来。
　　好多时候，人会无缘无故就落泪，不是因为伤心，也不是喜悦或者感动，周萍这时候就是这种状况，明明心里没有感动或者想念的情绪，但眼泪就是控制不住，断线珍珠似得往下掉。
　　无关情感，只是垂泪。
　　“哎哟，哥儿，别哭哦，烫到了就慢点吃。”陈阿婆心疼坏了，这可怜见的，谁知道自己的小孙儿是不是也像这位哥儿一样被人骗了，没饭吃呢，或者遇到想自己这样的人给他一碗饭吃？
　　“没事，谢谢阿婆。”周萍平静说道。他声音没有任何哽咽，咬字清晰。
　　曹松云很快吃完饭，放下碗，递过来帕子：“擦一擦吧，聚散无定的，念亲或者其他的都先放下，当下最重要的是你要破开门进到门里面。”
　　破门，则入境。
　　陈阿婆却是恼了：“你这杀千刀的道士，怎么能这么教徒弟呢？好的不教，偏要教什么溜门撬锁的勾当，你自个怎么不置办些产业，搞个营生，不胜过骗哥儿们的钱货来得正经？”
　　凡俗的概念里，破门的，非偷即盗，搁在曹松云这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身上，破门，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这年月，人牙子拐了别人家的孩子训练了偷盗乞讨的，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固有印象作祟，陈阿婆把曹松云和人牙子联想到一块去，倒也正常。
　　曹松云不生气，也没有解释什么，朝陈阿婆拱拱手便走开了。修行人的气量，还是比较大的，他并没有气恼，一来是已经习惯了这老妪的冷嘲热讽，二来是犯不着与一个浑噩度日，黄土埋到脖颈的人置气。
　　周萍见师父出去，忙放下碗，对陈阿婆道了谢，跟着出去。
　　“谢谢阿婆。”
　　“哎。”陈阿婆生气归生气，但对于周萍，还是喜欢和怜惜居多的，她笑眯眯地目送周萍跟曹松云走到对面墙边。
　　过了约莫两三刻，人渐渐多起来，很多镇上的人来这边吃东西，有注意到曹松云师徒二人的，却没有多少人过来打招呼。
　　喧闹的人声中，陈阿婆铺子旁边的小饭馆这时候也开了门。
　　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探头探脑，身着蓝色旧裙装，粉雕玉琢，着实可爱。
　　小姑娘笑着脆生生向来这边吃早食的熟人打了招呼，看样子，她心情不错。
　　忽而，她瞥见墙角的师徒俩，嘴角小幅度撇了撇，笑容慢慢消失。
　　曹松云径直走过去，道了一声：“小织锦，我回来了。”
　　“哦。”罗织锦小脸上满是审视：“怎么回来这么晚？”
　　虽是说着嫌晚归的话，但连周萍都能看得出她是巴不得曹松云不回来的一一小孩子没那么深沉的城府，心情大多写在脸上了。
　　罗织锦侧头看看跟在曹松云背后的周萍，疑惑问道：“你孙子？”
　　曹松云笑着答道：“我的弟子。”
　　扬了扬手里的礼物，曹松云献宝般的道：“我给你们买了礼物。”
　　罗织锦眼神亮了些许，接过礼物道：“那你进来吃饭吧，娘亲今天熬了骨头汤，可香了。”
　　到底是小孩子，小情绪来得快，去的更快。轻而易举就被收买。
　　曹松云回头对周萍说：“进屋吃饭。”
　　进屋，即入室；入室弟子可与师父同室而食。
　　进去里屋，桌上摆着两小碗粳米粥，一盘青翠欲滴的野菜，一盘剖开的咸鸭蛋，简简单单，想必，这就是母女两个的早食了。
　　这时，少妇端了小瓷盆从后面厨房进来。
　　她着一身略显老气的暗紫色布裙，身材高挑，腰身纤细，面不傅粉，白皙红润，端瓷盆的手肤色微微暗些，手指修长正适合用来弹钢琴，此刻，少妇面上稍稍惊讶，声音里喜悦难以掩抑：“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曹松云回答，他似乎有些激动，周萍难以理解他的情绪。
　　“正好熬了骨头汤准备一会拿出去卖，你既回来了，就喝些汤吧，之前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没有做你的饭。”少妇略有些歉意。
　　“你回来很久了吗？”她又问。
　　“没有多久，昨夜刚回来。”曹松云笑着接过盛着骨头汤的瓷盆搁在桌上。
　　“我睡得太死了。”少妇歉意更加。
　　“没有，是我没敲门。”曹松云笑笑说道。
　　周萍看着他们说话，突然感觉自己呆在这里很碍事，而且多余。
　　少妇点点头，正待坐下，忽然眼角瞥到屋里多了一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这……这位哥儿是？”
　　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了？周萍心里一阵无语。
　　“是我的弟子。”曹松云回答道，同时，他对周萍说道：“见礼。”
　　“你的……弟子？”少妇有些疑惑曹松云当然不止一个弟子，但她还没见过一个他的弟子在他在的时候进到这间屋子里，甚至看这样子，这位哥儿，是要与他们一块吃饭。
　　周萍执弟子礼恭敬向少妇施礼：“徒儿拜见师娘。”
　　少妇赧然，脸颊微红受这一礼：“吃饭吧。”
　　她到底受了这一声师娘。
　　曹松云暗自高兴。
　　罗织锦却气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真是恼人，这坏蛋道士一回来就使坏。
　　地球上没有多少人喜欢被忽视，小孩子，尤其单亲家庭的小孩子，更是讨厌被家长忽视的感觉，为此，他们不惜做各种奇怪叛逆的举动来吸引家长的注意。到了这新的世界，想来，小孩子应该也是不喜欢被家长忽视的感觉吧。
　　安坐下来，这一顿早饭便开始了。
　　因为只做了两个人的饭，因而周萍和师傅要喝准备拿来卖的骨头汤，之前师娘端来的一瓷盆骨头汤，便是周萍于师父今日的早饭了。
　　饭桌上氛围并不好，安安静静，没人说话。这种氛围，俗称，冷场。
　　师父和师娘好像都有些害羞的感觉，两个人低头吃着各自的饭，偶尔抬头对视一眼就又埋下头，周萍是看不懂他们的情感究竟是怎么回事的，记忆中唯一与此类似的场景就是以前上初中时同桌和隔壁班的女生首次约会时的景象，但以师父师娘的年龄看，应该是不同的。
　　面对着周萍坐的小姑娘气鼓鼓地吃饭，有时候瞪一眼师父，但更多是冷着脸，满脸都是：我不高兴，我讨厌你。
　　周萍看着小姑娘乌溜溜的大眼睛，心头升起荒唐的错觉。
　　她跟我以前，好像。
　　突然回忆起以前的故事。
　　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了。
　　父母都是别人口中的精英青年，上流人物，轰轰烈烈的爱情之后惊人又合乎情理的闪婚，生活的琐碎又消磨着感性带来的激情爱情，被人祝福和羡慕的“天造地设”从开始相恋到摆明车马斩断所有异样的情感重新变成陌路，他们用了六年。
　　这六年中的五年多时间，他们依靠的是周萍的存在来维系那已经岌岌可危的婚姻。
　　这种维系，到底不长久，所以周萍很想找一件长久的事物，或者概念。
　　记忆中那纸冷酷的判决把周萍分给了母亲。
　　她并不是一个温柔的女性，理智而果断，即便是对作为自己生命的延续而存在的周萍，她也绝不多么温柔。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周萍回忆着，心底飘过淡淡的惆怅。
　　正式离婚不多久，母亲果断再嫁。她并不需要依靠男人养她，但女强人，终归还是女人。
　　第一次与那个男人见面，自己好像就是这样的眼神。周萍想。
　　自己的很多性格和习惯，好像都是父母亲给的呢。
　　后来和爷爷奶奶一块生活，所以对老人有天然的好感，对于婚姻的恐惧，所以一直期盼有长久的事物存在，所以，才会拜入青城山……
　　周萍感慨着，夹了一瓣咸鸭蛋给对面的小姑娘。
　　小姑娘似乎被吓到了，呆呆的看着周萍，漆黑灵动的眸子瞪得圆滚滚的，粉嫩嫩的小嘴微张，一脸的惊讶，煞是可爱。
　　“我叫周萍，字风起，以后我是你的兄长。”周萍认真说道。
　　“我叫罗织锦，我……没有字……我十岁了。”小姑娘讷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