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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年前被一把大火烧成焦炭的云梦山庄遗留下武林翘楚林立炤和妖智道人百布道的恩怨情仇,已成为在那修罗场里侥幸逃出之人的口中故事。
曾置身那场烈焰祸事的生还者已不足七八,又有多数一部分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江湖血雨中销声匿迹,这重重谜案既无人来解,那第一个现身说事的人就会变成真相。
莫道黔就是这个真相。
人人都道林立炤和百布道的子息皆同时葬身于那场大火,可没人真正见过这两位婴孩的尸身,外界之传,便都只是谣传。
当年莫道黔在山庄的主人栖厅外找到裹着一个男孩儿的襁褓,而倒在旁边的女人已被烈火烧成一具焦炭,他便误以为那尸身正是绣青姑,那么在她旁边哭叫的便自然是她与林立炤的孩子。
可莫道黔忘了,这孩子的抓周当日,百布道的妻儿也来到山庄做客,而被他误打误撞带回来的其实是百布道的孩子。
——萧陌然不是林立炤之子,他的体内流的是百布道的血,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凌昭才是林立炤的女儿。
他察觉出此事,是在逃亡之路的山脚镇上,凌昭将那只钱囊当作礼物送给他。
彼时他只觉得这精致的绣工和布织料子似是异于旁的,后来他去到神医谷,陶满无意中望见他挂在腰间的钱囊,便向他索来把玩,似是格外喜欢。
芳龄双十的女子,向来对这些精致物件感兴趣不已,陶满望着那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便随口说道:“这是哪里的绣庄所出?这样的生动,实在和传说中绣绝天下的绣青姑的杰作像极!”
然而她其实没有见过绣青姑的手作,萧陌然也未,他们这一代的孩子,是早已和二十年前的传说绝迹的。
眼观既无法断得,便只有向知情人前去一问。这一问,便挖到了避世许多年的胡三手身上,而他的首肯,让萧陌然更加断定了自己所想。
胡三手曾对他说,他很像他的父亲。
萧陌然没见过百布道,对于自己生父的印象便只停留在万人口中的碎片,这些碎片零零散散拼出的那一个人形,到底是不是百布道真实的样子,他不知道。
他身上虽流了他的血,可在他未有神识之时他已死于熊熊烈火,并在深埋土下二十年后也没能摆脱罪人的名讳,而他的亲生儿子,却被这些人神化着捧到高高的位子上,名扬千古。
而这一切,不过是外界以为这位自小被罗圩观抚养长大的少年应当流淌名门正派的血。
百布道若泉下有知,不知会如何作想。
市集小院,胡三手问过他:“你就不想知晓你父亲的事情?”
萧陌然笑:“父亲入土二十年有余,尸骨早已化灰,若他有灵,定不望后代再因这已故之事平白丧生。我虽未见过他,但倘他真同世人说得那样智高艺绝,便定当同我所想一致。”
发已半白的中年男人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如同看见昔日同门,而他正在微笑,仿佛下一句就要问:“师弟,你可有空去梅湖亭中与我共弈一局?输的人,便要请胜者吃酒哦。”
对弈共饮之人尸骨已寒,暗里造就这一切的人连道出全部真相的机会都没有。可他在死前看到了所欠之人的骨血尚留于世,也算是一种慰藉。
萧陌然不知道云梦山庄事件的原委,可他既然知晓他是百布道的儿子,而凌昭是林立炤的女儿,这些信息对他而言,便已足够。
这根据血脉一步步寻到至今,仍存着万重迷雾的宝藏,只有他彻底看得清晰,而他既然看清了,便要去避免其他一切会被人发觉的途径。
——若叫人知晓现下这内力皆失的女子同时拥有林氏血脉和育沛草药,江湖的这一波血雨将会如重重巨浪,将他们碾压粉碎。
萧陌然决定将凌昭带回中原隐居——这漠北的天气干冷,而她的已死之躯本就体寒,这里实在不是长留之地。
他的动作很快,几乎是在陶满到来的当日夜里就携着二人从叶尔羌撤出,只将一封信和锦囊留在别苑正厅的桌上,用以告歉姜无名他不辞而别的行止。
他们连夜奔波到扬州,萧陌然将凌昭安置入一栋掩在荒山之中的宅邸,便整日不见踪影。
他在外头为她布下牢密棋网,而另一位当事人却全然不知,只终日在榻上混混睡着,鲜少醒来。
南方细雪像盐巴一样化在山涧中结冰的湖面时,凌昭开始看不清东西。
饶是陶满为她想方设法地压制尸蛊活性,这具已被蚕虫寄居四月有余的身体也仿佛走到了人世尽头。
雪后初霁的某一晴日,她本在院中擦着她的剑,银亮的剑身却陡然多了一抹红色。
起初是一滴,后来变成了三滴四滴,直至这凉凉的液体分别从她的七窍奔涌而出,汇聚成一条条轻细血溪,凌昭才后知后觉的晕了过去。
浅灰光晕在视野中模糊着亮起一方天地,她看见萧陌然的脸。
她已许久未曾见他,却记得他面上应该总是带笑的,可他现下未了。
凌昭的声音很轻:“你仿佛……有些不同。”
萧陌然握住她的手,“哪里不同?”
“你的眉眼,怎地长得这样糊了。”
握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左手悄然灌入一股春风和煦的内息,她在那一瞬看见了他身后的茫茫大雪,腊月的雪片失了重似得坠下,不过须臾,移回他面上的视线便又归于一片灰暗。
他问:“这样可看清了?”
凌昭笑:“看得清了。”
她将脸贴进他的怀中,听着那自耳畔传来的稳健心跳,忽地问了:“外面的栀子开了吗?我在院里许久,好像嗅到这花的气味。”
鼻子被轻轻一刮,萧陌然接着道:“说什么胡话。寒冬腊月下着雪,哪里来的栀子。”
凌昭答:“我在京都第二次见你,你解我钱囊被盗之忧。后来我追你到林郊之野,你在那方草地站定,身后开着百千朵白色的栀子,微风一送,你的衣摆就像和花一起绽放摆开。那时我就想,这世间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萧陌然也笑,“原来夫人在那个时候便已对我窦生情愫了?”
凌昭垂眸,眼睫在面上打下一层薄薄阴影,语声极轻:“可惜我知晓得太晚,现下如此,怕已是太迟……”
唇上蓦地被印下一吻,他的气息温温撒在她的面上,唇间紧贴着的震动便接着传入她的耳:“怎么会迟?你若喜欢,今年三月我们便再回京都去……”
“——萧陌然。”
她打断道:“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她将被被角压住的手抬了起来,捧住他的脸与自己抵着额道:“我想看京都的栀子花,你可不可以为我取来?”
长久而悄然的沉默。
林枝间落满的积雪簌簌掉了下来,积了浅浅一层薄雪的地面便被砸出一片四散的痕迹。
而后他低低答道:“好。”
腊月寒冬,披帛疾驰的良驹载着离人远赴,凌昭在榻上躺着,远去的马蹄声便和女人的声音一齐入耳。
“……你可想好?我一旦动针打通你的血脉经络,十二个时辰后你的血流便会逆脉而行,届时你体内的器官会因承不住这逆流的压力爆破成碎片,这一回便是再放二三十只尸蛊,你也……”
陶满举着针,表情略有不忍,“他着实惜你,你二人本……无须如此作别。”
凌昭仰面躺着,怀中抱着那把极凶之剑,表情一如既往地淡。
“动手吧。”
这垂死于世的身,还有最后一桩必须完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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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纷飞的大雪。
朔风夹着雪雹砸在归人的面上,很疼。
萧陌然望着院中一片漆黑的厢房,便在堆砌起厚厚雪堆的门前住了脚。
那匹因强行催促着往返疾驰的骏马已然抽搐着倒在地面,可他还是没能赶得及。
阴寒湿冷的冬夜下,他闻见在怀中暖开了的栀子清香,心下却觉这香也是极冷。
本该开在春日时分的这朵花,若无他内力的加持,该如何度过这难捱的冬?
他没有想到保它的解决方法,便只是站着,等到雪雹在他的头顶肩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白,终于有人撑了把伞踏雪而来。
他问:“她已走了?”
女子道:“你不该让她走。”
她兜住袖中的暖炉,言语中散出的白气也像随着温度被冻在了空中。
“——她是去送死。”
萧陌然如何能不明白凌昭所欲?他是如此的聪明。
他在这严寒大雪中又站了一会儿,忽而笑道:“也罢。”
“我一生在江湖漂泊,最终还是输给了她。”
他欲转身,猛地被一人扯住了袖子,“你疯了?你也去送死?西厂地牢是那么好闯的?”
见那人未有只语举动,陶满低声接着道:“你怎么不解她的苦衷?她是想你活着……”
男人轻轻抚开她的手,声线依旧温浅:“阿满,我和她已饮了合卺,哪里有丈夫看着妻子送死的道理?”
他笑着,眸里似有波光潋滟:“我今生,只因得她而幸,若是定将因失她而苦,倒不如,让我在她前面去了。”
萧陌然的声音很轻:“你知晓我是个无心之人,打定主意要得到的,便半分让不得人。便是她死了,她的骸骨,也该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