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黯淡了下来。
　　屋子不大，倒也在几盏油灯下显得像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光芒也逐渐朦胧。昏黄的灯光下，瘦削的身子正倚在桌前，双手撑着方桌，盯着一幅很简单的“清正”二字。字体虽不成定法，但从铿锵有力，力透纸背的笔画看来，亦是心血之作。书生就这样，盯着它出了神，回到了那个对未来充满希望和向往的午后。
　　灯光突然轻轻摇晃了一下，当它重新稳定下来的时候，房间内却静悄悄地走进来一个人。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旧，脸上却一直挂着笑意，看来只不过是个生活过得有几分艰难，却依旧很是乐观的年轻人。来客走到桌前，抽开正对着书生的木椅，静静地坐了下来。拿手指关节轻轻扣着桌子：“方大人，别看了，那已经是过去了。”
　　沉默了许久，来人怕“方大人”太集中，正欲张嘴将话重复一次，书生却轻叹一口，坐在木椅上，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是啊，这已经是过去了。但如果已经是过去了，为什么老师还是要派你来，杀了我呢？”
　　来者笑得更灿烂了：“我是来取你性命的，这并不假。可你为什么会认为，你曾经那么敬爱的老师会想方设法置你于死地？”
　　书生脸上写着愤怒，很有底气地提高了声音说“自然是自古正邪不两立。我的直言不讳已经威胁到我们的首辅大人了。”
　　来人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手，“好一个自古正邪不两立。大人你已四十不惑了，还会相信所谓的黑白吗？怕不是你还是努力靠着自己所构想的敌人来麻痹自己吧。”
　　书生正色，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作愤怒的东西“我一心为民，河东三万平民人人皆可知，若我死了，民众所说所想定能上达天听，想我这一片忠心还有首辅大人的咄咄之势定为天下所知，咱们的圣上自是圣明，若是你真的杀了我，想是以后，你们的日子可都不好过了啊。”
　　来人把方大人的话仔细地品了一会儿，却依旧慢条斯理地回到：“方大人啊，想是我已经戳到你的痛处了吧，你已经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你已经开始害怕了，威胁我如果杀了你会怎么样。是的，我会杀了你，但会让你勇敢而坦诚地面对死亡。我想对于你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吧。你说你什么都没有做错，那么我问你，为何河东三万人近五年毫无增长？明明近年来并无大旱，河泛问题就在那里，数十年就这样了，为何在你的领导下，治灾成了一个大患，甚至影响到了比往年更多的河东民众?”
　　书生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盯着来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的前任高税赋肆意敛财，我为了百姓尽力削减，他们的生活水平已经在不断地提升。我为了宣扬今圣的治国理念，修文庙立牌坊。我为了……”
　　他并不选择再说下去，而是把眼睛闭上了，使劲地摇晃着脑袋，似乎是要否定发生的一切，嘴角也颤抖着。
　　来客站了起来，向下俯视着书生，冰冷地发话：“似乎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这种违心的强调，你自己再也不愿意接受了吧。名利二字，其实是可以拆开来的。世上大多数人选择去追逐利益，那东西触手可及，而又实实在在。那些你所看不起的人，包括你的老师，既然选择了入世这条路，曾经想要达到的目标应该是一样的。但是他们都选择了这条路，你不会真的认为他们有的选吧。”
　　他慢慢地绕着桌子走到了书生的身边，眼睛却一直不移开书生，也慢慢提升了自己的声音：”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用自己的行为打造出了一个名士的标准形象，从刚正不阿的一举一动到当初连上三书弹劾首辅大人。你想要打造出一个圣人的形象，如果有一天首辅大人被人所取代，为万人所指，你作为他的对立面定会为万人所敬仰。这是你认为能在史书上能留下一笔最简单的方式。但你却不知道，河东百姓对于谁居于庙堂之高并不感兴趣，他们想要的，只是平平安安而幸福地生活下去。你减少了用来防泛的沙石的收购费用，沙石的质量一定会降低。你精简了机构，那些为此失去糊口能力的人肯定会给你使绊子。所以，你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地方父母官的。你所想要的名，在这儿也是没有得到。”
　　于是，拍了拍书生的肩膀，将一段灰布放在了桌子上，“你弄糟了一切，只有这样才能解决。该上路了。如果你自己不动手的话，我将替你动手，不过到那时候，我将用自己的方式确保将你的名声搞臭。”
　　书生将头抬了起来，最后一次，两人的目光交汇。书生出奇的愤怒，泛红的眼睛紧盯着来客，最后却也是低下了头，似乎是对既定的结局不再产生异议。
　　张开了嘴巴，可声音却沙哑地近乎听不见“可是，不是老师的话，那又是谁……”“我并不知道。但我猜，我们的首辅大人对你，还是抱有自己的期待的。不过你放心，你死后，你在史书上的记载会如你预期，如果以后咱们的首辅大人垮台了，那你的死，就会成了他对你的一场暗杀。”
　　“我明白了。”
　　书生将灰布条甩上房梁，这一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来不及一件件慢慢回想，却在一瞬间全部出现在了眼前。中举，上书，外派，到后来在河东的所有脱离现实的荒唐政策。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自己的形象满足了自己心中的愿望，这算是求仁得仁么？回首这一生，能对自己道一声：“虽有遗憾，并无后悔吗？”时间太匆忙，来不及细想，他也不打算给自己害怕和后悔的机会。
　　“从现在开始，终于可以做自己了。”笑着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