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女士，抱歉，因为我们工作失误，为表示歉意，我帮您升级到头等舱，您看行吗？”
　　行，怎么不行！
　　四十七岁的沈云兮，脸上绷着人艰不拆的骄傲，腰板挺的直直站在航空公司的值机柜台前，冷淡地等着登机牌。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说过抱歉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关注过了。
　　而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别说头等舱，就是让她坐行李舱她都没有意见。
　　“沈女士，这是您的登机牌。请拿好，再次抱歉。”年轻漂亮的柜员站起来向她鞠躬。
　　她抿唇，接过登机牌，低低说声谢谢便朝安检而去。
　　飞机起飞，城市街景逐渐缩小。坐在头等舱宽敞的座位里，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沈云兮终是松懈下来。
　　终于，离开了。
　　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事实也是无人可告别。
　　这短短的四十多年，她明明是个受害者，却为何活得像一个加害者一般？
　　程君瑞。她的人生因他而改变。
　　她想着这个名，想着那个人。
　　她爱他，爱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沈云兮陷入沉思，是大二那年吧？
　　“那个女同学，你来回答。”
　　旁边人拍醒了趴睡在课桌上的她，她迷迷糊糊站起来。
　　教历史的老教授脸上的表情深刻写着：没错，我就是要为难你。
　　“这位同学，红军第一次革命高潮和第二次革命高潮之间是什么？”厚厚的镜片折射出老教授小恶魔一样的眼神。
　　“呃…”她哪里知道啊？课都没在听。抓抓头，“是…是…革命低潮？”
　　哄堂大笑。沈云兮想，还不如不答呢，她低下头，目光却落入旁边人盈亮深邃的目光里。
　　那双眼睛…会微笑。
　　沈云兮不甚清醒的大脑更是一团浆糊。
　　老教授不甘不愿：“答对了，坐下吧。”
　　啥？不止沈云兮，全班都傻眼。敢情教授今日不走严谨学术路线，改坑爹卖萌了么？
　　沈云兮木讷地坐下。
　　旁边人推过来一张纸条，写着三个字：程君瑞。
　　就这样顺理成章认识了，就这样顺理成章相恋了。
　　也是就这样，顺理成章开启了她悲惨的二十七年。
　　两年后，她大学毕业的第二天就嫁给程君瑞。
　　然后，发现他不爱她。
　　然后，发现他只爱她，而那个她，已有身孕。
　　“沈云兮，她不会对你程太太的位置构成威胁，你不需要争也不需要闹。荣华富贵和名分我都不会少你，就这样吧。”
　　于是，她也知道了，如果不是她身后的家世背景与程家相匹配，程君瑞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自始至终，他只有爱那一个。
　　她，正牌程太太，才是第三者。
　　后来，那孩子出生便挂在她名下，可笑的是，她一年只在过年才见到一次。而她，自然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因为程君瑞根本碰都懒得碰她。
　　四十岁那年，她母亲过世，身后靠山也轰然倒塌。程君瑞已在程家站稳脚跟，此刻的他更是一分一秒也不愿多和她产生联系，离婚、净身出户，沈云兮孑然一身，被赶出程家。
　　天大地大，无处容身。
　　她想，天无绝人之路。所以以高龄之姿重新开始。
　　然而啊，命运何曾放过她—这几年起起伏伏，稍有起色便有意外来袭，而三天前，她终于确诊：肝癌晚期。
　　医生说：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她听了，竟有解脱感。她想着，这些年，浑浑噩噩竟什么也没剩下，只剩这短短的时间，就不要再浪费钱治疗了吧。
　　又想着离婚时，她连赡养费也没有要实在亏，于是厚着脸皮找了程君瑞。
　　“程君瑞，我要死了，你给我一笔钱让我去看看世界吧，就当…信息保护费吧。”她言笑晏晏地对着那人说，用她残余不多的幽默感。
　　程君瑞面色阴晴不定，终是什么也没说，大笔一挥，给了她一笔钱。
　　这就是她短短的，一千字篇幅都用不上就能说完的前半生。而她的后半生，那么短。
　　沈云兮淡笑。
　　“母亲。”旁边传来这样的呼声。
　　母亲？这人是古人吗？沈云兮忍不住笑。
　　“母亲。”
　　这次，不仅仅是呼唤，那人竟来拉她手臂。
　　沈云兮回头，对上一张年轻的男子面庞。这张脸…很好看，比年轻时的程君瑞还好看。
　　“你…叫我？”她虽然四十七，却从未有生育，更不可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
　　“母亲，您选错了。”
　　“什么？”沈云兮更是糊涂，对面的年轻男子却是一脸诚恳。
　　“母亲，您不该嫁给程君瑞。”他微笑。
　　沈云兮大骇：“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您，因为您选错了，错嫁给程君瑞。所以我没有办法出生，至今还在游荡。”
　　游荡？！什么东西才会游荡？饶是沈云兮并非那种相信怪力乱神的人，也被他的话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他为何认识她？还知道程君瑞？
　　“你…到底是谁？”明明在头等舱里坐着，为什么感觉那么冷？
　　他温柔一笑：“我是您的儿子，因为没有出生，还没有名字。”
　　他偷偷瞥她一眼，还有点怨怼。
　　“…”
　　“您不认识我也正常，毕竟我们从未谋面，可是母亲，您本该有一个幸福人生，却因为踏错一步，就走入一个完全不同的境地，您甘心吗？”他脸上带着笑，口气循循善诱，仿佛在说天气还不错。
　　“你说什么，我不懂。”
　　他微笑：“不懂也没关系母亲…”
　　沈云兮差点尖叫：“你不要再叫我母亲！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他好脾气地笑：“原本应该有的。您大学毕业结婚，婚后两年我应该出生，今年我二十三岁。”
　　这么说，她是二十四岁生下的他？沈云兮算了一下，忽地喝止自己打住，怎么差点被蛊惑了！
　　可是…真的吗？原本她应该有一个幸福快乐的人生？
　　他瞧着她沉思的样子，等了等，问道：“母亲，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您…如果有机会，您愿意重来一次吗？”
　　什么？！沈云兮眼瞪大：“重来一次？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遭了，妈妈比较笨听说以后会影响他的智商。
　　重来…重来…重来…
　　沈云兮翻来覆去地咀嚼这两个字。还可以重来吗？真的可以重来吗？
　　如果重来，她…死也不要程君瑞。
　　“对，死也不能要他，不然就没有我了。那我今天也白来了。”他仿佛知道她想什么，接话道。
　　片刻后，沈云兮笑了：“好啊，那重来一次吧。”她反正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他微微笑：“母亲您决定了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笑道：“决定了，那我们启程吧。”
　　沈云兮还不及反应，就听到警报声嘟嘟响起，机身剧烈地摇晃起来。
　　她瞪着那年轻人带笑的好看脸庞，想着：他的父亲，应该是个好看…而且爱笑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