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分，天色微明。
　　火盆里的火早就熄了，只余下一捧灰烬还散发着温热。
　　烛台上灯火微明，红烛早就燃尽，只剩下三五根短小的烛芯在蜡油里亮着微弱的光。
　　宴厅里杯盘狼藉，酒肉早已冷了，瓜果散落满地，几只香梨被昨夜狂欢歌舞的人们踩得稀烂，甜甜的梨汁浸润了宴厅地面铺着的毛毯，散发出甜酒的香气。
　　满屋鼾声起伏。
　　“当啷————”
　　一只银杯不知从谁的手中掉落，在偌大的宴厅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鸣响。
　　“……”
　　方拾被这个声音惊醒，她扶着沉痛的脑袋，吃力的爬起来。
　　视线模糊，嗓子干渴，还有那像是要裂开一样的头。
　　“……”
　　方拾皱着眉艰难的在面前摸索着，期许着能摸到一杯水，或者哪怕是一块蜜瓜。
　　然而触手所及的不是空的酒坛子就是空的杯子，见或还有谁的鞋袜，谁的玉佩，谁的簪子……
　　昨夜那一场酣畅淋漓的豪饮，那些纵情肆意的回忆又浮现在眼前。
　　真是，疯狂啊……
　　方拾随手呼噜了一把脸，挣扎着站起身。她才支撑着站了一下，忽地觉得脚下一软，紧接着一个女人不满的嘟哝了一句。
　　“！！！”
　　方拾吓得抬起了脚，她揉揉眼仔细一瞧，脚下的不是别人，正是金霓裳！
　　霓裳醉倒在地面的毛毯上，怀里搂着一只酒壶和半只烤鸭，睡得正香。方拾刚才没注意，踩到了霓裳的手，她也只是皱眉咕哝了一句，将手缩进怀里翻身继续睡。
　　那只酒壶里还有半壶酒，霓裳一翻身，酒浆顺着壶嘴全流出来了，正浇了霓裳一脸！
　　“哎呀！”
　　姑娘被冰凉的液体浇醒了，皱眉瞪眼的挥挥拳头，一脸愤怒的坐了起来。
　　“谁？！！！！！”
　　她瞪着眼四处张望了一圈，待看清面前的方拾，看到自己怀里的烤鸭和酒壶之后，霓裳不好意思的抓抓自己钗横鬓乱的脑袋，讪讪的笑了，“昨晚，喝大了……”
　　是啊，喝大了。
　　方拾忍不住笑。
　　她可是记得昨晚欢歌宴饮之时，霓裳一袭舞衣，双手捧壶，赤脚在这宴厅之中挥袖起舞的风姿，当真是绝美艳丽，好个风景啊！！！
　　霓裳酒醒了，也记起了自己昨晚的举动，脸上微微一红。
　　“我……”
　　千凤楼里出来的姑娘，若说自己是喝多了，才如此荒诞，未免有些矫情。
　　可是即便在千凤楼，霓裳也不曾如此纵意歌舞，当下，不知如何解释了。
　　方拾与这姑娘兴趣相投、一见如故，自然不舍得为难她，于是打断似的摆摆手，“我头疼的紧，昨晚热闹成那样，别的倒不记得了，只记得你说要在曲龙山的山神跟前和我结拜来着……”
　　“对呀对呀！！！”
　　一提这个，霓裳浑身来劲，方才心头飘过的种种思绪种种解释全都忘之脑后了。
　　“咱什么时候结拜？”
　　金霓裳还没忘了俏爷那句风凉话，即刻转头朝宴厅外头看去，立刻又欢快起来，“天亮了天亮了，神仙该醒了！！！”
　　神仙是该醒了，可是这一屋子的人却没办法醒得这么快啊！
　　然而，黑虎山庄徐大当家看上的女人要跟小姐妹设香案义结金兰，谁敢说个不字？
　　于是，天刚蒙蒙亮，黑虎山庄正房门前的院落里，香案贡品就已准备齐全了。
　　昨晚喝的醉醺醺的一群人，头也来不及梳，衣裳也来不及换，一脸苦瓜相的全被金霓裳闹吵着，生拉硬拽的拉过来观看结拜仪式。
　　“……”
　　杨丵站在人堆里，将头枕在姚玥的肩膀上，直哼着疼。
　　姚玥比他强点有限，肿着一双眼睛，扶着太阳穴一个劲儿的揉。
　　再也不喝酒了，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嗯，还是喝一点，但是要少喝。
　　结拜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什么繁缛复杂的程序都省了，就连吉时不吉时的也没人在乎了。
　　当太阳刚刚从山那头的山脊露出一点点头来，金霓裳和方拾就双双跪在香案前，双手合掌。
　　“小女金霓裳。”
　　“小女方拾。”
　　“今日……”
　　“等一下！”
　　霓裳正准备说结拜的誓词，可是方拾突然打断了她，“我忘了，还有几个人呢！”说着话，方拾蹭的一下从地上站起身来，在周遭的看客人群中环顾一遭后，朝着一角挥挥手，“林小姐，快过来！”
　　“！！！”
　　林白菡被推出人堆，满脸还带着宿醉的迷茫。
　　“还有姚家的几个姑娘！”
　　方拾朝着杨丵姚玥这儿看过来，却没看到人，这时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那几个姑娘在厨房里做醒酒汤呢！”
　　“快叫过来！”
　　方拾这边叫着人，霓裳也猛地醒悟过来，拉着柳芸走到香案前，“我早已视姐姐如亲人一般，今日咱们就在这香案前起誓，做永永远远的姐妹！”
　　于是呼三喝四、吆五喝六，待太阳彻底从山脊那跳出来时，献祭的香案前已站了六七位姑娘。
　　黑虎山庄何时有过这么多姑娘啊！
　　一时间，周遭的看客们从不情不愿的表情转变成了殷切和热情，甚至还有几个不成事的家伙对姑娘们指指点点品头论足起来。
　　而此时，姑娘们也陷入了一阵骚动。
　　先是林白菡觉得自己的身份低微，不合适与方拾这等家世地位的姑娘结拜姐妹。林白菡的顾虑又成功激发了竹棋、花剪和梨子三个丫头的卑怯内心，尤其是竹棋，她甚至搬出了主仆之礼、尊卑之制来摇头推辞。
　　几个丫头用身份地位说事，成功的吸引了金霓裳和柳芸的注意力，柳芸自认自己出身红尘，结拜后怕是会给方拾平白招惹口舌是非，于是也不同意。
　　唯有金霓裳不管不顾，加上方拾满脸不在乎的样子，一个劲的相邀。
　　几个姑娘推推拉拉，终于，金霓裳生气了。
　　“行了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你！”霓裳指了指林白菡，“你与方姐姐同为小姐，一样深受爹娘宠爱，有何不同？”
　　“还有你们。”她又指了指竹棋三人，“既然你们说起尊卑礼制，我便不与你们费口舌，只问你们主子好了……”金霓裳三步两步走到姚玥和杨丵面前，“二位公子，我要与你家丫头结拜姐妹，你们同不同意？”
　　“……”
　　杨丵早就看傻了，也顾不得头疼，只看着几个丫头推推让让的有趣。
　　倒是姚玥，认真思考了一番。
　　按理说，卖身为奴的丫头，是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在这种场合里言行的，可是，竹棋三人对他而言，又不是一般的丫头。
　　这一次北上之行，竹棋三人舍身相陪，这份情谊非同寻常。
　　在姚玥心里，已不单单将三人视作心腹，更多的，像是亲人。
　　此次北上赶考，倘若自己一朝得中，势必要留在皇城。
　　那这些跟随自己出来的人，尤其是这些丫头，她们的未来又当如何呢？
　　无论是行根儿、竹风、青禾，他们身为男子，或者帮自己打理府邸，或走亲访友，甚至可以谋个一官半职为自己办事。
　　可是丫头们却只能在年纪大了之后，寻个人家嫁出去过日子。
　　一个丫头，能有什么好的将来？
　　姚玥的心里，不想这样亏待委屈了她们。
　　今日，有方拾和金霓裳提起，若三个丫头因此能与这二人结拜，从此有了方家和孤仙派的依仗，再加上姚家的势力，旁人或可高看一眼，未尝不是好事。
　　“喂，到底肯不肯嘛，给句话啊！”
　　姚玥心中百转千回细细为丫头们的将来打算，金霓裳却不是个好耐性的，她着急的催促了一句。
　　姚玥回过神，微微的笑了。
　　“这是她们的福气，也是我姚家的福气，有何不可？只是她三人与金姑娘等结拜，恐怕没有合适的信物交换，不若取了我随行的一柄玉如意，雕做七块玉佩，赠与各位，权当姚家的贺礼了。”
　　“公子！！！”
　　姚玥一席话，三个丫头失声惊呼，个个热泪盈眶。
　　姚玥想的，何尝不是她们心中的惦念？
　　如今公子一心一意为她们打算，三个丫头如何不感激？
　　竹棋带着花剪、梨子走到姚玥跟前，先给姚玥磕了三个头，转而又朝着七香镇的方向磕了三个，这才回到香案前，郑重其事的跪好。
　　有了这三个丫头带头，林白菡和柳芸自然无可推辞。
　　金霓裳和方拾总算满意了，二人欢天喜地的重新跪在香案前。
　　日头渐升，天地清明。
　　山匪之中有颇懂阴阳五行的谋士，暗暗掐指一算，居然正当吉时。
　　七根香袅袅燃起。
　　七个姑娘郑重的跪在香案之前，声声誓词如鸢啼凤鸣，又如泉水清灵。
　　“小女方拾。”
　　“小女金霓裳。”
　　“小女林白菡。”
　　“小女柳芸。”
　　“小女竹棋。”
　　“小女花剪。”
　　“小女梨子。”
　　“愿山神为证。今日我等结为姐妹。此后死生相托，福祸相依；同心协力，不离不弃。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七颗头磕在地上，从此乐必同乐，忧则同忧，海誓山盟，死生相随！！！！！！
　　“……”
　　杨丵看的眼热，忍不住捅了捅姚玥的胳膊，“要不，咱俩借着这个场，也拜一拜？”
　　“……”
　　姚玥忍不住斜了一眼，给了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
　　“……”
　　杨丵讪讪的咂咂嘴，转头看见徐老黑，挤挤蹭蹭挪过去，又去蹿蹬他了。
　　总算，在接近晌午的时候，杨丵得偿所愿，和徐老黑在黑虎山庄的盟誓堂中焚表祭天，歃血为盟，一个头磕在地上，拜了把子。
　　只是出了盟誓堂时，杨丵捂着鲜血淋漓的手对着姚玥苦不堪言。
　　“那几个丫头怎么就磕个头烧个香这样简单，我却要流一碗的血啊。”
　　“……”
　　姚玥抿抿嘴，终于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