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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天空没有月亮,大地一团漆黑。古丘国一处荒野之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拖着一根麻绳,吃力地在山道上走着。
这孩童赤着脚板,身上只挂了件发白的破烂长袍,浑身骨瘦嶙峋,全不见半点肉色。麻绳另一端绑着一个裹着甚紧的草席,草席一头露出两只干瘪的小脚,惨白僵直。
孩童咳嗽几声,用力扯了扯麻绳,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地,过了半响,才喃喃道:“老六啊老六,爹爹用绳索将你系在桌腿上,凭你在地上哭闹玩耍。任你吃泥土也好,玩脚趾头也罢,你怎地偏偏要去弄索子?现今倒好,解开了索子,小命却丢啦。”
正说话间,听得几声怪叫,见天空中隐约有一团黑云飘动。这是秃鹫在夜间窥视,寻觅动物的尸体以作食物。
孩童骂道:“该死的秃鹫,来得倒快。”一面起身前行,一面叹道,“唉,死了也算是幸事!一了百了,不必似我这般,每日早起去拾粪,白天还要放牛,晚上又要编草席。困了累了,打个盹儿,没好没歹,还得挨上一顿拳脚。”
这孩童本是个孤儿,出生便不知父母为何人,被弃于山野之中,幸得一个游方道士相救。那道士闲云野鹤般的性子,身边哪能带个呱哇啼哭的幼儿,便在近处的村落中找了户老实人家,给了些银钱,将孩童寄养,并取名“将臣”。
将臣的养父叫陈九,世居于陈家村,父子三代都是贫农,现今未及半百,却已是老态龙钟。将臣在家中排行老四,上面还有两个兄长和一个二姐,下面两个皆是兄弟。
照惯例,百姓无功名、富贵在身,亦或非修道之士,是没有名字,只能以出生时日命名,或者排行大小称呼。将臣一家便是如此,兄弟六人,皆以大小为名,将臣幸得那游方道士馈赠而得名。
他们一家八口,挤在三间低矮的茅草房里,房顶有一处已经塌了。粮囤里也无多余的口粮。一家子一年辛苦到头,粮食仍是不够吃,每年总有一两月需吃野菜度日。
将臣虽是年幼,却看得通透。自出生那时起,似小猪小狗那般,总是能活下来。自二姐嫁到城里给县老爷做填房后,他便与兄长、父母一起外出做活。
老五、老六年纪甚小,只四五岁未到,每日他们出门时,父亲便用一根绳索将他们系在桌腿上,留他们在家。如此这般,日子也还凑活。
却哪知今岁光景不好,古丘国内先是河水泛滥,数十万人沦为难民。洪水之后,瘟疫、旱灾接踵而至,使得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灾难未过,北面的乌戈国又趁火打劫,挥军南下,攻城掠地。无数古丘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将臣一家,便是其中之一。灾难降临,老大、老二被捉去投军,再无音讯。再后来,先是老五饿死,未及数日,母亲也饿死。至此,家中只剩父亲陈九、将臣与老六三人。
这一日,将臣与父亲陈九如往常那般,将老六系好之后,便出门做活。却哪知待夜晚回来之时,便见老六竟淹死在水缸之中。
父子二人见状,都沉默不语。过了良久,才听陈九道:“定是老六口渴至极,自行将绳索解开,去水缸舀水喝,失足跌了进去,终于而至淹死。我儿啊,将你兄弟拖去埋了吧。”
将臣眼见亲人一个一个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顿觉悲从心来,失声痛哭。哭了一阵,才哽咽道:“爹爹,咱们家早没有钱,没有吃的啦。老六的寿衣该从何处来?咱们把他埋在哪里?”
陈九久经灾难,已惯于听天由命,只叹道:“这天下虽大,到处都是土地,却并无一块是咱们的。”话至此处,也是眼泪盈眶。
他摇了摇头,道:“如你母亲、老五那般,就用草席裹了,埋在乱葬岗。你母亲、老五俱埋在那,老六此番归去,做了孤魂野鬼,他们也可作伴。”顿了顿,又道,“哪天我死了,也将我埋在那儿罢。”说完,转身回到房中。
将臣见陈九背影蹒跚,不觉生出几分凄凉,想起前日放牛之时,路过学府,听教书的先生念过的一段文章,此时有感而发,不禁念道:“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泱佯。”
当下用草席将老六裹得严实,又用麻绳捆住,便拖着他的尸身,来到乱葬岗。这乱葬岗在村子西面,通常村里有人家死了人,无钱安葬,便在此地草草掩埋。
将臣望着乱葬岗的遍野坟茔,正要动手挖土,便听有人叫道:“将臣,你半夜三更,来乱葬岗作甚?”将臣依声辨人,知是同村的一个女孩,叫黄小丫。其人与将臣年岁相仿,然身体壮硕,发黄肤黑,与男童无异。
将臣左右观望,未见其人,道:“小丫,是你么?你躲在哪里,我怎地瞧不见你?”却听那声音道:“我躺在地上哩。你又怎会瞧见我?你随着我说话声过来,便见着我啦。”
将臣放下麻绳,循声而去,果见黄小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道:“你干么动也不动?如死了一般。”
黄小丫道:“死了倒好,省的再受苦受难。”见将臣不语,又道,“我饿得极了,便来此寻些野菜充饥。偏生野菜没找到,倒遇见了你。将臣,你拖的那是什么?”
将臣在她身旁坐下,道:“老六死了,我把他拖过来埋了。”黄小丫一愣,道:“老六!我上午从你家门前过去,还见他好端端的,怎地忽然便死了?”将臣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二人沉默一阵,黄小丫忽道:“将臣,我要走了,咱们再也见不到了。你会想我么?”将臣奇道:“你要去哪里?”
黄小丫道:“前几日,我随爹爹去城里讨饭吃,给城里的老爷相中,要买我去做丫鬟,我爹爹已经答应啦。他们商量妥当,我明日便要走啦。”
将臣叹道:“这是好事,省得挨饿受冻,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黄小丫低声道:“只是……只是咱们再也见不着啦。”叹了口气,道,“将臣,你将来长大之后,想做什么?”
将臣道:“如今这世道,吃了上顿,没了下顿,活着尚且难说,哪里想得那许多?”黄小丫道:“倘使终有那一日呢?我听爹爹说,旱灾过去,咱们的苦日子也就到头啦。”
将臣道:“这些事你爹爹哪里晓得,都是老天爷说了算。老天爷说落雨便落雨,说出日头便出日头,咱们凡人只有受着的份。似咱们这等穷苦人家,还能奢想什么?能有几亩地种,混口饭吃,再娶个媳妇,此生足矣。”
黄小丫道:“我与爹爹去城里讨饭吃那会儿,便见着有人在天上飞哩!似鸟儿那般,在天上飞来飞去,你晓得么?我后来听他们说,那是修仙的仙人。我还听他们说,那些仙人都不饮不食,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将臣,若我得遇这天大的机缘,定会去学修仙。”
将臣笑道:“小丫,你净会异想天开。世上哪有这样的人?不吃不喝,过得三五日,早饿死啦。你看我妈妈、老五,还有咱们村子里那些人,可都是饿死的。”
黄小丫愤愤道:“你才瞎说呢。你妈妈他们不过是凡夫俗子,我说的可是仙人。仙人,你懂么?真是对牛弹琴。”哼了一声,道,“哎呦,我肚子饿,委实没力气和你吵。我不想说话啦。你去把老六埋了,咱们便回家。”
将臣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好笑:“这个黄小丫,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咱们一家人,在土地上耕作一生,现今死了,入土为安尚且不行。城里的地主老爷,整日无所事事,却衣食无忧。若当真有神仙,怎不见他来给口饭吃?”
他一面用铁锹挖土,一面喃喃道:“老六啊老六,你下辈子投胎,可千万莫再做人啦。做猪做狗多好,无需下田种地,也不用放牛拾粪,便有吃有喝。”
不多时,将臣便挖出一个三尺有余的土坑。他将席子拖了下来,解开麻绳,现出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其面色惨白,身体肌瘦僵直,已死去多时。
将臣又用席子将老六盖着,道:“老六,你做了鬼魂,与妈妈、老五他们相聚,便无忧无虑啦。”话声未落,听一阵乌鸦嘶鸣,随之一股冷风拂过,直教汗毛直立。
黄小丫叫道:“将臣,白天不说人,晚上不念鬼。你在那里碎碎叨叨,别真把鬼召来啦。快些将老六埋了,咱们好早些回去。”将臣应了声,便将土块铲起,朝着土坑覆去。
过了一会,黄小丫见将臣事毕,起身道:“将臣,我方才说的话,你到底信是不信?”将臣道:“你说的什么?”黄小丫嗔道:“好你个将臣,却不听我说话。”躲一跺脚,便向前跑去。
将臣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又听黄小丫远远叫道:“将臣,明日早间,你去放牛,将它栓在湖边,便来此处,我有话对你说。”说罢,飞也似的跑了。
将臣一愣,见她离去,也不再言语,只在心中寻思:“她说有话对我说,却不知何事?”又想起方才之事,摇了摇头,叹道:“这世上若真有神仙,怎地不见他来救我们?”
次日,将臣赶早挖了些野草吃过,便将牛栓在拴在湖边阴凉处,任它在水里饮水玩耍,自己独自来到乱葬岗。
他见老六的坟茔边,又添了几座新坟,不禁怆然,道:“又是哪家死了人,我昨晚怎地不见这些?”正胡思乱想之时,黄小丫也到了,见将臣怔怔出神,道:“将臣,你在想什么呢?”
将臣回过神,见她腰间系了个小包裹,笑道:“小丫,你这是作甚?”黄小丫忽地满面绯红,低下头去,低声道:“迟些时候,你自会晓得。”
将臣道:“小丫,你昨晚说有事,却是何事?快些说了,我好去看牛,莫给人顺手牵走,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黄小丫白了他一眼,恼道:“你心里便只有你的牛,索性这辈子也不用取老婆,便与牛成亲算啦。”
将臣一愣,道:“你这黄小丫,好没来由的说我一通,我可未开罪于你。”黄小丫却不理他,只席地而坐,双手支颐,发起愣来。
将臣见状,也不敢言语,只得在她身旁坐下,寻思:“她这是作甚?说是有话与我说,却又不明言,只在此发愣,徒然误了我的光阴。”
过了半响,黄小丫忽道:“将臣,我不想去城里,不想做人家的丫鬟。”将臣奇道:“却是为何?做丫鬟有什么不好?有的吃,有的住,更不用挨冻受冷。”
黄小丫怒道:“你懂得什么?”见将臣满面愕然,心下不忍,柔声道,“我听他们说,我去给城里的老爷做丫鬟,现今年纪尚幼,活做得好,他们自管我吃,管我住。待我成年之时,便要我给老爷做小。若是如此,也还罢了。时运稍有不济,便许给小厮,又或是转卖他人。”
将臣此时才知她心中苦恼,却又无可奈何,叹道:“便是这般,又能如何?总比我妈妈、老五他们,活活饿死要强上许多。咱们穷苦人家,吃穿尚难寻求,哪里敢想这些不着边际之事。似我这般,心中苦闷之时,便寻个安静所在,悬梁一场梦,聊以**便罢。”
黄小丫见他摇头晃脑的模样,颇为滑稽,气极生笑,道:“谁会似你这般,没皮没面的,净会白日做梦。”轻咳几声,转过头,低声道,“将臣,你昨晚说的话,可是当真?”
将臣奇道:“我昨晚说的什么话?”黄小丫声音更低,垂下头道:“你说,你说要娶个……娶个媳妇。”将臣哂笑道:“我倒是想当得真,只是谁又愿嫁给我这样的穷酸?”
黄小丫道:“待我长大了,便……便嫁给你,你可愿娶我?”将臣惊道:“小丫,你……你怎会忽地说出这等话来?你……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