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条回廊，游姜见四下无人，便放慢了脚步，幽幽开口道：“邱师傅，是否有话要对我说？”
　　“二小姐，我......”邱恕诚捏了捏鼓鼓的衣袖，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挤出一句：“无事。”
　　游姜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盯了邱恕诚一眼，凝眉道：“内院多女眷，邱师傅向来持重，怎会轻易进来？您有话，大可直说无妨。”
　　邱恕诚踌躇半晌，终是从袖子里抽出一本靛蓝色封面的簿子递予游姜。“大小姐，这是一本织厂入货的账册。从中可以看出，自去年三月开始，织厂染料的供货商便由原先合作多年的颜氏染料坊换成了淬石堂，”他抿了抿嘴唇，迟疑着道：“这个决定，似乎凭的仅是舅老爷的一句话，老夫今日来就是想问一问，他事先可征求过二小姐或者老爷的意见？”
　　按说，染料采买在平日里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印染出了问题是直接影响织物外观的，后果就很严重了，追责是必须的。只是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让邱恕诚意识到，目前游姜的处境也实在是难。魏家正值多事之秋，外患未解，又添内忧，这内院的太太们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眼下年关将近，游姜缩减内府开支的决定肯定已经让大家心中不满，刚才为保自己，她又当面给了大少奶奶一个没趣，现在还要把岑夫人宝贝弟弟的难题抛给她，邱恕诚于心不忍。
　　“舅老爷，哦不，舅舅他更换染料供应有同你们这些织厂的老人商量过吗？”游姜差点就说漏了嘴，所谓的“舅老爷”她自然是全无印象的，幸好竹栀将魏府里住着的人都向她详细介绍过一遍，也幸好魏家人事不算庞杂，刚才在脑子里略捋一捋，便知晓，这“舅老爷”指的是岑夫人的亲弟弟，岑南雍。
　　邱恕诚摇摇头，“没有。”
　　此时的游姜是心虚的，因为她不知道舅舅是否同过去的自己商量过这件事情；此时的游姜又是笃定的，不论什么原因，出了差错就必须纠正。“邱师傅，在您看来，我们这次染出的桃红锦缎之所以发色不正，是因为染料不正，对吗？”
　　邱恕诚正色道：“这点我可以确定，那染料我当时就验看过，与颜氏染料坊的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发色和稳定性都不理想。”
　　游姜沉吟片刻，突然抬起头，“邱师傅，咱们去颜氏染料坊，重签契书，淬石堂的染料不能再进。”
　　破旧的小作坊里，弥漫着植物缤纷的气息，一个花发杂乱的粗衣老者双手持一根粗壮的木棍，吃力地搅动着面前一缸咕咕冒泡的浓稠鲜红。他便是颜氏染料坊的老板颜齐方。
　　“颜老板，我是盛兴隆绸缎庄的魏游姜，我......”游姜微垂着头，面对老者，谦卑恭谨，即便如此，却仍被他冷冷打断。
　　“老朽知道，您是魏家二小姐，千金之躯、身份贵重，奈何老朽这里狭窄污秽，就不偏留二小姐了。”颜老头专心于手里的活计，眼皮也没抬一下。
　　“老颜，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去年盛兴隆单方面终止与你颜氏的契约，确是我们理亏，失信于你，想必当时你定然沉积了大量存货，疲于周转，身陷狼狈，”说着，邱恕诚躬身拱手，深深一揖，“恕诚给你赔不是了。”他缓缓起身，轻叹一口气，续道：“只是，此事我们二小姐并不知情，今日登门，就是想继续买你颜氏的染料。”
　　游姜忙上前一步，补充道：“但前提是，解误会、释前嫌，只有让您舒心地卖，我们方能踏实地买。”
　　颜齐方看着游姜恳挚的目光，心中掠过一丝动容，但面上依旧故作冷淡。然而，他这一闪而过的情绪还是被游姜看在眼里，她提了提底气，继续道：“上次毁约，是我们盛兴隆内部出了问题，给您造成的损失，我们盛兴隆自当全数补偿。”
　　“不必了，我这虽说只是个小作坊，但祖传的手艺也是有口皆碑，从来不愁找不到买家，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损失。”
　　他的话让游姜又微微有些泄气，想再剖白一下自己的诚意，却听他低叹一声，缓缓说道：“我们颜氏所用原料都是当月采摘的新鲜花草，眼下我这库房里原料也不多了，恐怕接不了更多订单。哎，非是老朽不愿同你们盛兴隆做生意，实在是小本买卖，人手不足啊。”
　　游姜听出颜齐方语气松动，眼睛一亮，欣然道：“这个好办，我派织厂的伙计帮您采摘原料。”
　　“欸——！”颜齐方拧紧双眉，连连摇头，指着身旁竹篓里色彩斑斓的奇花异草道：“您看，这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都灵气得很，可经不得那些粗手粗脚的拨来弄去，”他黑豆似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将目光落在一个半人高的空竹筐上，“只有得大小姐这般素净灵秀的女子亲自采撷，方能呈现出她们最浓艳的色彩。”
　　原来，他是想试探自己的诚意。游姜笑笑，伸出羊脂玉一般莹润白净的手，抚摸着竹筐粗粝毛躁的边缘，“颜老板缺什么原料，游姜这就去给您采来。”
　　颜齐方从一个放在桌上的小筐里拣出一枝形如水仙，却通身鲜红的植物，递到游姜面前，“这是绯面，为调制各种红色的基础色料。眼下，库房里最缺的就是这种花，二小姐若是明天正午之前用采摘到的绯面装满这个竹筐，那老朽......”
　　不等颜齐方说完，游姜已经将竹筐背到了背上。她明白，他是在试探，更是在刁难，欲让她知难而退，然而，但凡一线希望，她都不愿意放过。
　　她朗声问道：“严老板可否告知，这绯面易在何处寻得？”
　　“多生于山阴或崖壁背光处。”颜齐方疑惑地打量着面前华衣锦服的千金小姐与她背上极不相称的旧竹筐，“二小姐切记，务必亲自采摘方可算数。”
　　游姜莞尔一笑，直出门口，翻身跨上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立时，又是另一番爽飒风姿。
　　邱恕诚跟着跑出去，一把拉住缰绳，劝道：“二小姐不可单独前往，若是遇到不测…”
　　游姜打断他，笑着道：“哪儿会有那么多不测？我时间不多，自当快去快回。邱师傅且放心回去，等我好消息就是。”又朗声对颜齐方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到时，也请颜老板切莫食言啊。”说罢，扬鞭奋蹄，绝尘而去。
　　胯下的坐骑叫如意，竹栀说，是爹送给她的生辰之礼，爹，女儿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无论如何也要守护好盛兴隆。想起父亲，游姜心中升腾起一股敬意。虽然至今不曾相见，但近来日日流连于父亲的书房，看了许多父亲亲笔的书信、札记、台账以及书架上留有父亲批注的各种典籍，父亲，早已是心中一座坚实、沉厚的大山。想及此，她拽紧缰绳，两腿一夹马肚，那马儿便知晓主人心意，越发攒足了劲儿向前奔。幸而，骑马之术是嵌在身体里技能，纵便是换魂易魄，也不曾遗忘，如意好似她肋下生出的双翼，带着她飞出城郭，向姥陵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