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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路远。
人心隔山险。
情薄缘殇烟云卷。
老天未睁三分眼。
懦者砧上为餐。
万里磋砣华年。
泣下泪珠无数,
始信世道凶残。
——调寄《清平乐》
※※※
残阳如血,日落西山。
千家灯火,万户炊烟。
此时,安平村东头一间木屋,锅空灶冷,屋主人张大星犹在挥豪泼墨,即兴抒情。只见他浓眉紧锁,钢牙咬碎,手臂上青筋毕露,似乎带着满腔仇恨。提斗羊毫早已被他奋笔涂鸦摩擦变形,俨然一柄小扫帚。纸上的狂草布满飞白,一字字力透纸背。
他书写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毫无章法的单字。
杀杀杀。
死死死。
仇仇仇。
恨恨恨。
他一遍遍地书写这四个字,又一张张地揉成团扔在墙角。
书案边,趴着两个孩童,都明眸皎齿,聪明可爱,男童小脸晒得乌黑,肉头肉脑,衣袖上满是污垢,正偷偷探手摸砚;女孩文静娟秀,衣衫整洁,两手托腮,一直好奇地盯着父亲笔走龙蛇。
张大星又写完一字,搁笔托纸审视一番,并不满意,揉成团又扔开,正要拿起毛笔继续书写,小女孩扭头看看墙角堆积如山的纸团,细声细气地道:
“爹爹你还要写吗?”
张大星如梦惊醒,搁下毛笔歉然道:
“爹该烧饭去了。”
这时,有人敲门。
张大星笑道:“铁毫,玉砚,如果爹爹猜得不错,一定是你们的三叔叔来了。你们俩口福也来了!”
果然听到敲门者叫唤道:
“张兄弟,是我!老三。”
“三叔!”男孩听到声音,抢先跑去开了院门。
进来一位胡茬满腮的壮汉。正是戚斌。
戚斌一手提着食盒,一手去摸男孩脑瓜,朗声笑道:
“臭小子!下山来也不去拜望一下三叔!”
男孩躲开五指山的揉摸,抢过食盒,等不及放到桌上,急切地掀开盒盖,顿时香气扑鼻,惊喜叫道:
“哇!油焖鸡!”
戚斌呵呵大笑:
“小馋猫,先把口水擦一擦,牢房里放出来似的,大伯伯竟这么虐待你们!他吃素,也该考虑一下你们正长身体!”又嘱道:“记得分一半给妹妹哦。”
张大星忙让座沏茶,连声说:“又破费,三天两头地接济,教我不安。”
戚斌落座,正色道:“张兄弟,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你弟妹马上过来,备了几个小菜。咱再喝个天翻地覆。”
说着,转头望了望中堂前的奠案,低沉了声音道:“今天可是个特殊的日子!咱不醉不休!”
张大星垂下头去,闭上双眼,握拳按桌,黯然神伤。
不多时戚三娘提着食篮来了,摆出一桌小菜,张大星忙取出自酿的米酒。
两家人盘桌用饭,有说有笑,温馨无限。谁知三碗下肚,两兄弟话锋转远,情不自已,渐布愁云。
“五年了!”戚斌呆看着酒碗,喃喃道:“五年了!剁头的龟羔子不来!非得逼咱出海!”
张大星道:
“船造好了么?听老姜说绿稻村的几个造船师傅嫌工钱低,怠惰耍横,还扬言要放火毁船,老姜应诺每户加付一斗谷子才息事宁人。好歹也是乡邻,都受够了倭贼的欺辱,竟全不念同胞之情!”
戚斌道:“谷子不用给了。今晌午我去过码头,已将家里那尊小观音金佛像论斤过两付给了他们,另换了一批桅杆舷板。佛像重十两八钱,便宜他们了!估计船再过半月就能出航!”
张大星脸色凝重,怨责道:
“那尊金佛,是当年圆通大师献给戚老将军的镇宅之宝,形虽小巧,实则价值连城,意义非凡!你倒豪气!和兄长们商议过没有?”
戚斌苦笑道:“是我自作主张。哎,想当年爷爷多么神武,戚家军令倭贼闻风丧胆!出了我这不肖子孙,连个小村庄几百户人家也护卫不了,愧对先人!人都没了,要这不管事的佛像戳心!”
说着,竟泣不成声:
“可怜我那娃,被倭刀擎举着哭爹喊娘,肠子掉下尺把长……”
戚斌悲痛失态,拧头炀目,双拳无处出气,往膝盖上狂擂。
张大星并不出言劝慰,仰脖豪饮一碗,看了看桌边发呆的儿女,和声说教道:
“你俩要铭记这血海深仇,今天是你们娘的忌日,才把你们接下山来,明天还得送你们回去,跟文伯伯学好本领,将来替娘和戚家弟弟报仇。”
说着,指了指身后祭案上的果品道:“明天都带山上去吧。”
大人的心情,小孩并不完全理解。小铁毫边啃着肉骨头,边嘟囔道:
“文伯伯每天只让我们背什么之乎也者、四书五经,又是讲阴阳八卦,又是说星相五行,午间要我采药、挖地,晚上又要我们背书、识脉,每天忙得连上个茅房都没空。他这是要把我们培养成算命先生,将来卖狗皮膏药吗?除了站马步,他半点本领也没教!”
张大星正色道:“闭嘴!休要胡说!这些都是本领。但凡干大事成大器,须积跬步成千里,汇溪流成江川。天文地理,博采众长。读书习字可长见识,明事理,磨意志,立德操,是习武之根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试问大字不识,心智如何开窍?再说力有时尽,武有不能,蛮拼硬斗那是蠢牛犟马,只有智慧能开源拓广,所向披靡。至于种药栽花,五行八卦,也都是习武者必备的技艺,将来行走江湖、临阵对敌都用得着。”
戚斌摆手道:“大星兄弟莫恁严厉,他们小不丁点,哪吃得消你这番大道理。明天我送他们上山去,跟大哥说说,莫要误了两娃。”
戚三娘在一旁道:“且迟一天,竹林边枣熟了,前日大风刮落一地,怪可惜的,待我明日撷一篮带上,娃平日里解解谗。可怜他们在山上,餐餐吃的是萝卜白菜,半点油星没有!眼看中秋了,我再做些月饼……”
话未说完被戚斌打断:
“你哪来这么多事!也不分个轻重缓急,男人们马上要出海玩命了,你不去张罗船上的物资,尽在这芝麻小事上瞎操心!”
戚三娘咬唇片刻,起身道:“老三你听着!别拿我当出气筒!当年要不是你任性逛荡江湖,晚回一天,咱娃怎么会丢!你就算去平了岛国,杀十万个倭贼,也换不回娃!”
禁不住泪如泉涌又道:
“还有,你怎能总是在这两娃面前说那些血腥事,他们这么小,教他们怎么睡得稳、安得生?今晚你别回家过夜了!”言毕甩门而去,剩两大汉望门发呆。
张大星斟酒劝道:
“三哥你要体谅嫂子,其实她心里比你苦,只是好强平日不显现出来。回去哄哄吧。”戚斌闷愣片刻,起身离去。
※※※
后天,村长姜泰松邀了张大星、戚斌等一群男丁去渡头看船,戚三娘挑一担粮油果疏领两孩子上山,村口有人笑逗:“三姐,扁担压成弓了还健步如飞,这么了得,难怪三哥出了名的惧内。”三娘一反常态,并不搭理,板着脸只顾西行。
不多时来到山脚。一溜山峰,波浪一般起伏,鸟鸣涧,猿啸谷,天蓝,云白,菊黄,松翠,好一个神仙的去处!
戚三娘歇担抹汗,望望山景就舒畅多了,拉过两娃坐到石上,拣一把枣给他们。
“山上苦么?大伯伯有没打你们?”
“打呀屁股都打烂了,我只不过是看一会蚂蚁逮几只蚂蚱!”小铁毫象是孤独者偶遇知音,边诉苦边脱下半截裤子,翘起屁股给三娘看。
果然青一块紫一块。戚三娘心痛地说:
“这坏伯伯,看三娘不教训他!”
小玉砚在一旁插言道:
“是哥哥顽皮不能怪伯伯。伯伯怎么不打我?因为我听话。”
小铁毫急了,哂道:
“得了吧,你听话?你那叫狡猾,见伯伯在场就埋头读书,伯伯一转身你就折纸梳辫。可耻至极!”
戚三娘叹气道:“真难为你们,无忧无虑的年龄,过苦行僧的日子。你们俩先往上爬,看谁先到半山腰那座凉亭好不好?”
“好。”
小铁毫边系裤腰带边窜出去,妹妹岂甘示弱,紧随追来。只见两个小身影,被猎的兔子一般,眨眼间渺小在崎岖的坡道上。
戚三娘愣愣神,自语笑道:“这是我眼花了吗!看来倒错怪了他大伯!”
※※※
峰腰上这座亭子,上有一匾,朱漆写着“笑看乾坤”四个大楷。
兄妹俩跑进亭来,回瞰尚不见三娘身影,便朝东并肩而坐,聊起体己话来。
小铁毫指一指远处的海岸道:“妹,我们的仇人就在大海的另一边,等咱们的大战船造好,我也要随爹爹出海去,替咱娘报仇。”
小玉砚道:“哥,杀人会流血,你难道不怕血?”
“怕是怕,可爹说过,血债必须血来偿,有仇不报非君子!”
“哥,你知道娘长啥样吗?是不是象三娘那样美丽?”
“我也不知道啊。娘要是活着就好了。”
小铁毫迷惘地望着天际,哽咽着说:“听说我们很小的时候,倭贼们把娘绑到船上去杀害了,娘死的时候,鲜血染红了大海,天空的云彩也象血一样红。”
兄妹俩沉默了好久,迎风感悟着凄凉。
“妹,”小铁毫喃喃地说:“我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长大了,脚踩飞剑,象哪吒驾风火轮一样,飞到大海上。脚底下好多船只,密密麻麻像蚂蚁搬家,上面都是妖魔鬼怪,张牙舞爪的,可怕极了。我很想下去杀了他们,可是我又不敢。他们发现了我,跳起来拉我的腿,夺我的飞剑,我吓得只好拼命往回飞,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岸。我的力气用尽了,飞剑直往下沉。”
“然后呢?”
“然后我就尿床了。”
妹妹听了,笑得捂肚子。“你还尿床,羞也不羞!大伯伯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打你屁股。”
小铁毫得意地说:
“山人自有妙计。我偷偷地和大伯伯换被窝了。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你要替我保密哦!”
小玉砚笑着说:
“放心,我保证当作不知道这事。”
兄妹俩又沉默了一会,小铁毫霍地站起身来,四面眺望了一眼,张臂一挥,豪气满腔地说:
“将来我要建一道长墙,就象万里长城那样的,把我们的村庄还有这四周的山峰还有那边的绿稻村团团围住,让任何坏人都进不来!”
妹妹好奇地问:“那岂不就是一座城池?这座城可有名字?”
小铁毫不加思索地说:
“就叫'岁岁平安万事如意固若金汤坚不可摧人见人爱鬼见鬼怕旷古烁今城上城'。”
小玉砚格格地笑道:
“这么长的名字,恐怕写在城楼上要把人的脖子望断哦。只是我不明白,绿稻村的人那么坏,造只船收那么多谷子和银钱去,为什么还要造城墙保护他们?”
小玉砚边说边狐疑地盯着哥哥,忽然扑嗤一声笑道:
“哥你脸红什么呀?我明白了:绿稻村的人虽然坏,但也有一个大好人,那就是一个月前,在渡口,送桃给我们吃的,陆,小,蝶。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