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里街头如织的人流模糊成一片，整座城皆于模糊中。
　　“死亡——”
　　不知何故，接连几天，我总是无端地默念着这两个字，每一次默念起，便让我浑身一阵陡起痉挛般颤抖。我恍惚看见自己身边同样站立一个死亡，仿佛是我自身死亡与我并肩而立。我与死亡间隔短短距离，短短距离间，却让我看不透彻，似横着一道无法越过的鸿沟。好几次，我停下来凝视这道鸿沟，隐隐约约似有什么，但终究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死亡如同阳光投射出我身影，与我一同停立在这行色匆匆的街头。
　　我记忆里清晰出早已忘却了的一片小树林。有段时间，我每天在那片小树林里画画。午后一片浓荫底下，一对头发斑白了的老夫妻，两个人手里各自扶着手杖，默默无声地相依坐在林里一条长椅上。两个人眼睛一同望着近处。后来，仅余下一位老人坐在那条长椅上，他双手仍旧叠扶在手杖顶端，默默无声静坐在那，眼睛望着近处，如同曾经两个人那般。
　　那片林子唯一一张长木椅上，余下老人独自一人坐在树荫底下，从午后至黄昏。这片林子很少有人光顾，显得尤其宁静，仿若这座城内唯一一片宁静处。
　　老人独自坐在那，椅子周边一片空无。他静坐在那片空无中。
　　老人在等。
　　老人在等很久没有再出现的老伴？他双手叠扶在手杖顶端，默默无声地坐着，双眼朦胧地望着面前近处。
　　那张椅子也似在等，空无也似的等。
　　我画里的老人与长椅和空无皆在等。
　　一个黄昏，一个黄昏……之后，又一个黄昏。
　　那位老人没有再出现在那张椅子上。只留下那张空椅，在那片秋天里稀疏了的树荫底下。
　　……
　　“死亡。”
　　“死亡？”
　　“是的。”
　　“死亡在何处？”
　　“死亡曾经坐在两位老人身旁，后来，死亡坐在一位老人身旁。”
　　“两位老人与死亡坐在一起？”
　　“死亡就像黄昏里那棵树与那棵树投在它身旁的树影，彼此相依在一起。”
　　“我们与死亡彼此在一起？”
　　“我们与死亡彼此并肩坐着，或立着，或并肩而行……彼此在等着彼此。我们与死亡相隔很近的距离，但却似相隔得很遥远。遥远得，仿佛死亡永远不能抵达，其实，我们与死亡近在咫尺。”
　　“近在咫尺？”
　　“近在咫尺。”
　　“彼此之间近在咫尺，却又存在一个像海一般广宽的空间。这片空间内什么也看不见，看见的仅仅是我们自身。”
　　……
　　我同谁在说话？我似忽地从沉睡中醒来般，漠然地望着眼前模糊一片如织的行人。我停立在模糊中，除了我自身，四周皆隐约于模糊内。
　　“雨？”
　　“雨刚才同我在说话，他同我一问一答？”
　　“千真万确。”
　　……
　　我惊住，茫然环顾四周，模糊内不见雨的身影。
　　“……雨就在眼前……我在寻找他……可是，眼前却模糊不清，不见他的身影……”
　　我喃喃自语，接着沿街往前走去。忽起高跟鞋的声响，我忙收住脚步，侧耳聆听，高跟鞋的声响在模糊内隐约。隐约在有无间。
　　“高跟鞋？”
　　我自问道，四周模糊让我看不见高跟鞋的身影，倏地，模糊内仿佛有双眼睛在注视我。那双眼睛似一直在注视我，一刻不离般注视我很久。我低下头，无端地把自己双手抬起在眼前。
　　“我这双手。”
　　我喃喃自语，眼前这双手慢慢融入一片泛起的微红中，倏地，感觉这双手触及到什么。
　　“我这双手推向他……坠落桥顶……死亡……他脚下那双红色高跟鞋在这座城里再也没有了声响……千真万确……我这双手……”
　　我立在原地，又一次把抬起的双手试着向前推去。
　　倏地。
　　一个身影从模糊内跃出，向我扑来，我不由自主地侧身闪躲，那个身影扑成了一个空。
　　“雨——”
　　我惊叫，可扑向我的身影一晃便消失，消失于眼前模糊内。我僵在原地。
　　“雨？”
　　“唯有雨，他能证实，高跟鞋坠落桥顶是因我这双手。”
　　“千真万确。”
　　“唯有雨，他能证实。”
　　“可是，雨在何处？”
　　……
　　四周模糊不清，但我思绪内却异常清晰。我继续行走在人群中，时而，急速往前，近似奔跑起，片刻，便又缓慢下，随后，很长时间内又快速向前。我感觉自己精神异常振奋，就这样急速或缓慢于人流中。雨仿佛就在四周的模糊内。
　　“雨——”
　　我忽地叫喊起来，脚步急速往前，雨似在我面前不远处。我不停地在模糊的人群中横冲直撞。
　　雨仿佛就在我面前，这个念头在我思绪内一闪，过后，又一闪，再一闪……我猛地停下脚，向自身四周环顾。
　　眼前。模糊由浅入深。
　　行人在我身旁匆匆如流水。我接着往前，对着面前匆匆而过的一张张陌生面孔问起。
　　“？”
　　模糊间倏尔清晰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我忙惊问这张面孔。这张面孔上，先是愣了下，随之而来的是一脸诧异。末了，这张年轻面孔一晃而过，整个身影消失于模糊成一片的人群中。
　　“？”
　　“雨？”
　　一张脸上仍显得年轻，但头上丛生了白发的男子向我反问道，随之，他便在我眼前消失。留下他消失前向我异样一瞥的目光。
　　“？”
　　一个女孩陡然从人群的模糊内清晰在我眼前，被我陡然这一问，她一声不响又陡然从我眼前消失。
　　“？”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我眼前，我接连向他问几声后，他才从缓慢中停了下来，手里扶着拐杖朝我望着，转身欲要离去，却又出人意料地停下。他又仔仔细细地打量我般，只顾向我望着，却又似没有看见我那般。他仍旧没有开口说话。
　　“？”
　　我又向他问道，他似没有听见我的问，一只手扶在手杖上，身子稍稍向一边侧斜，投向我的目光跟随他侧斜的身子也稍稍歪斜。他仍没有回答我。我又重复着向他问。他仍保持同样姿势与同样目光，看见我或没有看见我那般向我望着。
　　末了，我转身离开，走进眼前模糊不清的人流中。人流中，我边走边向迎面而来的一张张陌生面孔不停地问道。
　　“？”
　　一张张陌生面孔上，一双双眼睛投向我几乎相同的目光，皆极其短暂地在我脸上停了下，或是晃一下，便消失。
　　“？”
　　“？”
　　“？”
　　……
　　我不停地问，没有得到回答。人流中一张张陌生的脸，从模糊中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
　　我走在人流中，不时地轻声问道：
　　“雨——在——哪——”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