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人的家是两室一厅，顺着玄关走进，目光由近至远一扫，便是一片混乱景象——近处的木椅凄惨地躺在墙角，被砸得七零八落；靠近阳台玻璃门的地板上满是酒瓶碎片。
　　屋子一片狼藉，但这里的主人看起来状态还好，显然特意捯饬过，形容整洁利落，只是身上散发着酒气和空气清新剂混杂的味道，闻起来不大舒服。
　　委托人在身后关上房门，文朝蕣大步走向阳台，推开阳台的玻璃门，让清新的空气灌了进来。
　　商映天一直观察着这位“朝阳”的行动，见对方推开了自己怎么也打不开、打不碎的阳台门，对她的信任度进一步上升，心情也放松了些，从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
　　九月的云市室内还开着23℃的空调，喝的自然也是冰水。更何况“朝阳”一路过来，肯定感觉很热。
　　文朝蕣道了声谢，接过水拿在手上，但没有喝。她不想摘口罩。
　　“不好意思，我一直打不开门窗，所以房间里的味道可能有点不好闻。”商映天不好意思地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您也请坐。”
　　文朝蕣在商映天身侧坐下，侧头看着她，直接进入正题：“你有没有间接或直接的受伤？”
　　商映天摇摇头说，“没有。”她环视一圈，“您看……怎么解决这件事？”
　　听到这句话，蹲在屋子角落，穿着染血长裙的女鬼立刻停了陈述的话语，急巴巴扬声说：“我请求调解，争取宽大处理。”抬头看向文朝蕣的眼里满是希冀。
　　女鬼面前的芝芝挪了挪脚步挡住她的眼神，压着清脆稚嫩的声音沉声说：“你和她说也没用，快点，继续把你做的事全部告诉我。”
　　文朝蕣收回望向角落的目光，回答委托人的问题：“在了解事情始末之后，我会让官方部门来解决，不用担心会有后患。”
　　作为小说家，商映天并不缺少观察力，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角落，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看到，压下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的情绪，点点头说：“好的。”
　　“请问，她从外貌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室内安静片刻，商映天开口问。
　　“大概二十五六岁，一米七，鹅蛋脸，大眼睛，看起来有点傻。”文朝蕣根据刚刚看到的几眼，简单勾勒了一下女鬼的形象。“穿着无袖长裙，拖鞋，头发乱乱地散在肩上。”
　　“我哪里傻了……而且我死的时候是二十八岁。”角落里的女鬼插了句话，然后和芝芝赔笑着继续说，“……然后我就在她的帖子下面推荐了你们。”
　　文朝蕣没更改自己的话，委托人只问长什么样，又没问具体年龄。
　　商映天顿了顿，说：“她……其实不是特别坏。希望你不要伤害她。”
　　“嗯，当然。”文朝蕣倒也不觉得委托人隐约偏袒亡灵的话有什么问题，淡定回答。
　　大概是受了小说荼毒，大部分普通委托人在对方没有留下严重伤害的情况下，总担心她会把对方打死送去轮回。
　　实际上，她能伤害什么？她的武力只能碾压普通人而已，碰上灵就是抓瞎。
　　正是处于这种考虑，她才会和芝芝搭伙做任务，免得遇上需要打斗的场合一不小心被打死了——就算她知道有协议在她大概率不会有事，还是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她还有很多事要查，绝对要避免死得像一场玩笑。
　　而芝芝，别看模样只有八岁，实际上实力超出百分之七十五的灵，中阶上下，就算打不过也能带着她跑。
　　此时，芝芝转过头说：“问完了。可以按照方案一来解决。”方案一说明情节轻微，不算太严重，可以尝试作为中介调解双方矛盾，降低影响。
　　文朝蕣于是问委托人：“她想要调解，你愿意吗？”
　　文朝蕣的这份副业也被称为“灵媒”，作为中介调解部分人灵的关系。
　　一般来说，在某一方（往往是亡灵方）请求调解时，她不会直接将请求调解方的“苦衷”告诉另一方，而是会先问过对方有没有调解的意愿，再谈下一步。
　　毕竟有时伤害过大（无论是身体伤害还是精神伤害），听对方的“诉苦”可能会造成二次伤害。
　　这次的委托显然还没到那个份上。听到她的问题，委托人便点了点头，说：“愿意。不过我想知道具体情况，从她一开始为什么要吓我，到最后为什么把我锁起来又让我上网。”
　　“稍等。”
　　文朝蕣倾听着芝芝去除多余修饰的简要转述，口罩下的神情渐渐有些无语起来。
　　商映天看不到她口罩下的表情，见她安静地垂头出神，猜想她是在听对方说话，模样好奇又紧张地喝了口水，眼睛忍不住在她身周乱飘，仿佛这样就能看到那隐藏在房间里的身影。
　　但理所应当的，什么都没看到。
　　商映天收回目光，看到面前茶几上的空气清新剂，想起“朝阳”一进来就去开了阳台门。
　　她闻闻身上和发尾，皱了皱鼻子，拿起茶几上的空气清新剂喷了几下，又朝远离“朝阳”的方向移了移。
　　她被关了五天，既为了引起邻居注意，砸了不少酒，也为了发泄情绪喝了不少。现在整个人就像啤酒成精一样，往外散发着酒味。
　　她悄悄打量着仍然安静出神的“朝阳”，确认对方没因为自己身上的味道露出什么嫌弃的表情，松了口气。
　　目光往对方身上一转，她就下意识接着之前的思绪推断起对方的身份来。
　　“朝阳”比她高十厘米左右，身材高挑结实，即使特意压低了声音，依然能听出来很年轻。也就是一米七左右的少年人。这么年轻就出来做这种玄学性质的工作，算得上是少年天才吧？
　　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黑口罩，是不想被认出身份，还是个人喜好，抑或是两者皆有？
　　黑白拼色的双肩包有些陈旧，但看得出来主人很爱惜，在不明显的地方有绣MJ两个字母，是重要的人送的纪念品？
　　“朝阳”忽然侧头看了她一眼，她心虚地止住脑海中的分析，扫视了一圈这段时间已熟记在脑海中的屋子。
　　其实被关在屋里的这几天，她对这个阻碍了自己生活的“人”有了不少了解。
　　对方没有伤害她的意图，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要吓她，但最近她们已经维持了一种平衡。只要她不试图联络外界（主要是治安局）、出门，对方都不会做什么。甚至还会帮她取外卖拿快递维持她的生活。
　　她常常感觉对方想和她交流，但却受限于条件无法交流，这让她越来越想了解对方的意图，解决这件事。
　　“嗯……我了解了。”她听到“朝阳”说，于是立刻抬头望去。
　　“你知道‘天映镜给我快点更新’这个ID吗？”“朝阳”问。
　　听着“朝阳”一本正经地念出自己的网名，女鬼绝望又尴尬地捂住了脸。
　　“天映镜”是商映天在青云小说网的笔名，听到对方念出这个笔名，她一瞬间有种掉马的慌张和尴尬，顿了顿，点头：“我知道，是我的一个忠实读者……我在青云小说网写小说。”
　　“她就是这个读者。”“朝阳”平静地说。
　　“她一开始的那些举动，不是为了吓你，只是为了让你回过神去工作。你当时应该在摸鱼吧？”
　　商映天心中的慌张尴尬因为对方的平静而很快平息，听到这话，既感觉荒谬，又恍然大悟，想起最初她听到客厅有动静的时候，正因为卡文在摸鱼看剧。
　　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部剧实在太烂了。
　　“……”她无奈地扶了扶额，“难怪只有我码字的时候感觉特别安静，导致我一开始连续写了两万字更新。”
　　“嘿嘿嘿……”女鬼蹲在角落傻傻地笑，“两万字。”
　　芝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笑什么笑。”
　　女鬼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只能把快乐憋在心里。
　　文朝蕣继续说：“你想找房东的时候，她想和你解释清楚，降低影响，所以没让你和房东交流。结果你被吓得要打治安局的紧急通话，她怕被抓去服役，下意识就断了你的网，之后就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你关在家里了。”
　　“……”商映天有点无语，说，“谁看到消息框中毒一样唰唰唰跳出信息的第一反应不是报告治安局啊？”
　　文朝蕣也默然片刻，才继续说：
　　“之后，她也意识到这样不是办法，所以在你发现录异小组的时候，在你的帖子下面回复推荐了我。”
　　嗯？商映天打开手机看那个和她推荐了“朝阳”的人，ID：商明玉天下第一！
　　商明玉是她目前在写的小说的主角。当时她还想过，是撞名还是这么巧刚好是她的读者。没想到是罪魁祸首披的马甲。
　　“她主动推荐你来解决这件事。你在……这个……之间很出名？”她收起手机问。因为不知道如何称呼又怕冒犯到对方，所以指代有些含糊不清。
　　女鬼在一边大声说“哭哭姐和我推荐的你，说你人强心善”。
　　文朝蕣再次沉默——哭哭姐，我只是帮你找到了迷路的猫猫而已，倒也不至于上升到“人强”的程度。
　　“还行吧。”她掠过这个话题，“她愿意付你一笔精神赔偿金，以换取你的谅解，你不用说不要，这样有助于她减刑。”
　　还有这种好事？商映天有些惊讶，“我不谅解的话，会判多少？我谅解的话，又会判多少？”
　　“如果你不谅解并要求重罚，她会服役十五年到二十年。如果你谅解，她会服役三到五年。”
　　商映天更加惊讶了：“差别这么大？最短也要三年这么长？其实我没受到伤害。”
　　“对于不守规矩的家伙来说，不算长。”文朝蕣说。
　　亡灵的寿数和灵不同，基础寿命取决于本身的灵体强度，从三十年到一百年不等，如果掌握和修习了功法，就可以通过灵气延长寿命，大部分至少能活两百年。三年很短了。
　　而且这也是为了杀鸡儆猴。最大程度的减少人灵交流。
　　不过，这些她就不会和委托人说了。
　　“……”商映天沉默片刻，说，“能不能不报告治安局？这样的话，她就不用服刑了吧？”
　　“不可以。”文朝蕣并不为她的问题感到惊奇，这样的委托人也不少，平静地回答，“这是违反法律的。”
　　每一个违反保密协议的个体都要受到制裁。这是基本原则。
　　商映天也没强求，扭头朝角落说：“那这就不怪我了啊，我努力了。”虽然她看不到那里有人，但她相信对方能听到她的话。
　　“本来就不怪你。”蹲在角落的女鬼嘀咕了一句，掏出了手机，对着一脸警惕看过来的芝芝笑着说，“我把在追的小说看了，不然被抓了就看不到了。”
　　芝芝歪了歪头，凑过来和她一起看，她于是很高兴地介绍各种人物和设定。
　　另一边，商映天问：“那我会有什么事？需要签什么保密协议吗？”她相信既然在这方面有完善的法律，那么对于自己这种牵涉进来的人也会有对应的措施。
　　“你会失去这段时间的记忆。”文朝蕣说。
　　“或许也不用。她可能有担保人人选。”芝芝正津津有味地听女鬼说委托人写的小说世界观，插话道，“她写的是奇幻灵异小说，里面有些细节很像是青山那边的灵。”
　　“商，也许是青山山家的分支？”
　　她们在来之前调查过委托人的身份信息，知道委托人的真实姓名，这是必要的措施，免得被人钓鱼。
　　不是没有灵媒做委托的时候失踪，之后被发现尸体的。其中有很多尸体失去了眼睛。
　　“……除非你有担保人。”听到芝芝的话，文朝蕣立刻跟着上一句补充说，“一个这方面的有关人士，能够担保你不会往外泄密的人。”
　　“噢……”商映天陷入沉思，而后缓慢开口，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跳跃性的问题：
　　“说起来，这里，是不是有第四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