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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冠宇站在块巨石上,能看到山间凹凼里的梯田,油菜花和茶树分割着大色块。天刚下过雨,空气里水濛濛的,深呼吸的时候,感觉肺都涤荡了。这里分明是兴常老屋门口平地上能看到的景色,屋前有个不过三米高的断裂,像是个矮崖,崖壁上松松软软地长着些艾草,现在正开着些绿色的花。旁边是块搬不掉的巨石,江冠宇就踩在那块巨石上,看着远处的山山弯弯,突然有种宏伟雄浑的感觉。突然脚下滑,江冠宇直直地从巨石上跌了下去,他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四肢不受控制地到处乱划。但预想的尖锐疼痛并没有出现,却感觉自己掉进了条湍急的水流当中,他不会游泳,只能死命扒着河岸的石块防止被冲走。突然,他看到只饭篮从上游飘过来,是自家的饭篮,怎么会在水里,饭篮没了明天父亲去田里那什么带饭?他想伸手去够,不料刚刚保持的平衡被他侧身用劲打破了。河里的石头长着青苔又滑,江冠宇就和饭篮起被埋入了来得亳无规律的巨浪当中,他想呼救,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腾地下,江冠宇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心脏还咚咚地窜个不停。他慢慢撑着床坐起来,拿掉了乱踢乱甩飞到脸上的被子,这种窒息感大概就是这被子堵到口鼻造成的。他捋了把脸上并不存在的水珠,悄悄走到客厅喝了几口凉水算是平复心情。再回到房间的时候,妻子林秀薇已经醒了,帮他点着床头灯。
自己梦魇倒把妻子吵醒了,他心里竟然起了种做坏事被抓到的懊恼。
“怎么了?做噩梦啦?”
“嗯,上个厕所。”
“再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兴常上坟。”
江冠宇今天晚上睡得早,拉掉床头灯的时候看了眼表,不过是十点过刻。再闭上眼的时候他回味着这个梦,却感觉过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江冠宇和林秀薇就起了,要赶第班从越州到兴常的大巴。路上花费时间很多,晃晃悠悠四个钟头才到兴常北站。之后还要换车,还要歇脚吃饭,还要走很久崎岖的山路,到兴常表妹家安顿下来时候太阳也快落山了。越地老人有句老话是:“清明前后落夜雨”,清明前的江南是时刻准备下雨的,如果赶路的时候不幸遇到就更狼狈,就算暂时不下,山路总也是烂泥糊浆的,还要和泥抢拔鞋子。江冠宇对这条难走的路早已不以为意了,以前是常走习惯了,现在是在城里日子过得舒心了,年摊开了也回不了兴常几次。每次回来看看旧人熟景,总是欣喜,吃这点苦倒也无妨。就是担心妻子林秀薇和自己起受罪,但秀薇每次都说这里有趣,自己点也不累,“再说了,我回樟山上坟的时候你不是也陪我去的,那里的路又比这里好多少?”江冠宇看着妻子帮自己扣掉裤腿上灒上的泥点子,泥已经干了,他对妻子有点感谢。
清明节是兴常的大节,上坟必须在正清明节前完成。清明祭祖上坟的仪式和先后次序、祭品的种类都是有成规的,先后次序按辈分决定,大的在前小的在后,不能越规。祭祀规格早先与祖产茔田相关,祠堂太公的规格是最高的,祭品中除惯常的祭品外,还得有猪头、全鸡等。凡本族男性子孙均可享受份麻糍,十六虚岁及以上的要到墓地领签后凭签发放,未成年的就按人头分发,扫墓结束后到祠堂里去领取。轮值人享有种茔田的权力,自然要出祭品和麻糍。祭品和麻糍的数量、质量都有人监管,如有偷工减料或弄虚作假行为,就会受到处罚,最严重的处罚就是取消下次种茔田的资格。但这都是老黄历了,江冠宁小时候看着族里的大人这样做,但之后祖产被分,等到他做当家大哥,之后的祭祀也变得越来越简单,但再简化的流程还是要走的,也算是对祖宗的交代。
江冠宇行到墓地已经是第二天早了。因为祭祀最好是在中午之前完成,他们当天到的时候都快晚上七点了,加上整天舟车劳顿,索性在表妹家歇晚,第二天赶个老早再去。到墓地后大多是些程式性的步骤,几个男丁拿锄铲清理坟堂,铲除杂草,疏通排水沟,坟头加土,女人们就在坟堂的泥地上铺垫干净平整的袋皮,摆上菜肴碗碟和两支酒盏;同时还要在坟堂大面摆上豆腐、肉、麻糍、茶果米、三盏老酒等祭品,据说是供奉给土地公公,当地人也叫“山王菩萨”的。之后点上香烛,撒上老酒,诵读祭文,子孙们从大到小拜过祖宗,再添上老酒,也叫复酒。稍后下,收起祭品,将用绿豆芽和小碗“九心菜”烧成的“菜羹饭”泼撒在坟边地上。之后,焚烧佛经,将事先准备好的包烧给山王,另包再烧给祖宗。
看着锡纸包成的银元很快被火蛇吞噬,同时涌出阵阵呛鼻的浓烟,江冠宇竟暗暗想笑,他悄悄绕到浓烟上风口换了两口新鲜空气。祭祀繁琐,繁得可笑,这锡纸元宝算是子孙孝敬给祖宗的金钱,事先还要请念佛老太婆诵经,念佛者又是还得十二生肖凑齐。这样的金钱是否能真作为流通货币在阴间使用暂且不论,靠些念念有词就能精确瞄准寄给祖先更是无稽之谈,但在整个越地都很流行,也就直延续下来。向来又说女人上不得桌,可些老太对这些事最是虔诚,自己不舍得吃穿,花在元宝佛经上的钱却从不含糊,而且是万万不能讨价还价的。江冠宁总觉得,想出这些繁琐套路的人只是为了让上了年纪的老太们有个消遣。念佛老太还得有个牵头的召集人,也算是农村自发的老年组织。念佛时还有木鱼、磬等“叮叮咚”的音乐伴奏,在众人“南无阿弥陀佛”的念佛间隙总少不了些家长里短的诉说。俗话说“佛堂媳妇井头婆”,就是说佛堂里都是阿婆对媳妇的评头论足,而在井头洗涤的媳妇们话题总少不了阿婆的里长外短。
元宝烧尽了,干巴乌黑碎屑的还在铁盆里跳动,风吹过来,似乎还有死灰复燃的迹象。祭祀快结束了,最后环节的炮仗已经点起来了。切完结之后,江冠宇让大家先走,按照惯例,他总要在这里多待会儿。热闹过后的沉寂就成了萧条,鞭炮大红的残骸好像也被烧得有些发旧。
江冠宇绕到父母的坟头后面,那里却有个小小的土包,没有碑,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刚才整理父母坟头的时候,江冠宇捎带把这个土包上的杂草也扒拉了下,却不甚整齐。他又伸手把坡面上的土码平,扯掉些顽强的长根野草,从怀里取出只手帕包,里面有三枚干荔枝。荔枝好吃,但以前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是吃不到新鲜荔枝的,只有村口的杂货店里偶尔会有荔枝干卖。荔枝干很香,壳是崎岖脆瘪的,用力按下去,“咔咔”酥碎。剥掉外壳,是萎缩粘甜的果肉,深褐色的。江冠宇从小身体不好,矮小瘦弱,父母体恤他就让他多读几年书。看孩子每次从学校回来都面黄肌瘦,做父母的心疼,就把荔枝干当成补品让他带到学校每天吃个几颗。江冠宇还有个哥哥,哥哥却没他福气好,小学没上完就开始帮父亲种地,十七岁那年就因为意外去世了。因为他没成年更没有后代,按照当地习俗是不给立碑的,只在后山上浅浅堆了个小坟包。这么多年,只有江冠宇年年来看哥哥。他直知道,哥哥最爱吃荔枝干,却总把串门时叔婶给的荔枝干存起来,放在个小罐子里,等江冠宇周末从学校回来,起塞他包里。江冠宇现在没有那么喜欢吃荔枝干,荔枝肉甜到发齁,吃到核的时候还有些涩口。但那样个物质匮乏的时代,甜味就是最好的馈赠了。哥哥过世后,他就很少到吃荔枝干了,只是在每年清明前来老家上坟时记得给哥哥带些。
江冠宇缓缓蹲下来,两兄弟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面对面坐着嬉闹的时候。他应该没有什么想对哥哥说的,依次捏开了三枚荔枝壳,果肉的香气很快吸引了几只蚂蚁前来大快朵颐。蚂蚁小小的,却能敏锐捕捉到香甜的食物气息,江冠宇突然觉得自己这三十六年过的挺不容易,他也像只蚂蚁,从这个四面环山的山沟沟里,从个三代务农的穷窝窝里,努力寻到了条去往城市的弯弯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