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起晚了，来不及自己做早餐，我急急忙忙去楼下一家早餐店点了一份馄饨。
　　吃到一半，我发现碗里有个扁扁的褐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是条有足有须的虫子。
　　我愣了一下，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应该愤怒地找老板理论。可是我没有这么做，老板和我熟识，我不想在其它客人面前闹得难看。
　　我并没有觉得恶心，我不动声色地将那条虫子舀出去，若无其事地将剩下的馄饨吃了。
　　不就一条虫吗？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吃都已经吃了。
　　我不想浪费，我舍不得剩下的那几个馄饨。它们的味道是多么鲜美，丢了多可惜啊。
　　爬满了米虫的大米，虫蛀的菜和果子，还有掉地上的，臭了的，霉了的，烂了的我都吃过。这个小小的虫子实在不算什么。
　　可是，吃完馄饨，骑车去上班的路上我又觉得很委屈，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么倒霉?
　　我觉得我有时候是真的很下贱。有些东西刻在了骨子里，改变不了的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即便我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赚到了钱，生活滋润起来了。可是，面对一碗有虫的馄饨，我也不过是犹豫了三秒。
　　2
　　高考结束，我走出考室，六月的阳光很暖。我摘下眼镜仔细地擦了一遍重新戴上，眼前的一切立马变得清晰。一阵风吹过，树杪作响，我抬头看到一群黑色的鸟飞过了对面的教学楼。
　　教室里，老师反复强调着高考后的一些重要事项，我有些烦燥，我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表现得那么平静。
　　我觉得我们应该欢呼着将书撕碎，从楼上丢下漫天纸片，应该上演一出校园青春小说里浪漫的表白的桥段，应该依依惜别，哭得你死我活。
　　可是老师讲完事情后，我们只是各忙各的，又各自离去。
　　我把要带回家的书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塑料收纳箱里，这些是姑姑要我留下的，姑姑说小漓读初三了，明年就是高中，假期要拿给小漓提前预习。
　　虽然我并不觉得小漓会在这个假期好好看书。
　　姑父说好要来接我，叫我在校门口等着。我转身看了眼门卫室的钟，已经到了约好的时间，回头就看到姑父的车正朝我这里开过来。
　　小漓也一起来了，她一下车就朝我飞奔而来，我以为她要给我个温暖的拥抱，张开双手等着她过来。结果小漓和我擦肩而过，说:“我进去拿点东西。”
　　姑父哈哈大笑，帮我把行李都搬到了车的后备箱。
　　3
　　会城一中是会城县最好的中学，小漓和我同校，我在高中部，她在初中部。
　　在会城一中读书，尤其是高三，高中部一般一个月学校才会放一次假，小漓在初中部可以一个星期回去一次，所以小漓每次放假回来都会跑来高中部找我，有时提着水果，牛奶什么的营养品过来，就是姑姑的心意，有时带着奶茶，零食，街头小吃过来就是小漓自己掏的腰包，是小漓的心意。
　　我经常麻烦小漓帮我捎一些东西进来，小漓从不推脱，也从不让我失望。一次小漓走到学校门口才猛然记起我要的东西落家里了，于是果断掉头回去拿，结果旷了整个早自习，被老师罚站了一个上午。
　　当然，我也是有回报的，小漓情窦初开，看上了寝室里睡我上铺那个打蓝球特厉害的体育生。
　　我告诉小漓，他叫杨翌璇，喜欢打篮球，球鞋都是上几千的，他看小说会听歌，在寝室里突然就会撑在地上开始做俯卧撑，他喜欢喝甜甜的奶茶，不喜欢冰镇的可乐，呐，他的社交账号和电话号码我都写在这张纸上了……杨翌璇这个人，是我知根知底的好哥们，出卖他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愧疚。
　　小漓满意地拿着小本子一一记下，并且果断采取了行动。
　　下课铃一响，小漓就抱着一杯奶茶跑去了篮球场。杨翌璇抱着篮球大汗淋漓走回教室，刚好被小漓截住了去路，然后看着小漓递过来的奶茶高冷地说，我不喝奶茶，我喜欢冰镇的可乐。
　　小漓两节晚自习考数学，她交了崭新一张白卷子给老师，然后跑来高中部交给我一封大概两千字的情书，说她的字太丑了，要我誊抄一遍，再转交给杨翌璇。
　　然后我也花了两节晚自习把它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
　　寝室里，杨翌璇打开小漓的情书看了起来，我记起上次打趣杨翌璇，那个漂亮女孩子送的奶茶为什么不要?杨翌璇皱着眉头回答说屁大点的丫头，我只把她当妹妹。
　　为了补偿上次小漓帮我带东西被老师罚站了一个上午，我决定帮帮小漓，于是我在一旁推波助澜道，爱跨越时间，跨越距离，跨越国界，跨越人种，跨越性别！
　　杨翌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情书，脸色难看地把情书还给了我，用慌乱的眼神看着我，说，我只喜欢女的。
　　我愣在原地，对他的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很久之后的一天，我偶然再次打开这张情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发现，在文末，我一时笔误署了自己的名字。
　　小漓还不死心，央我拿铅笔去杨翌璇的课桌上写:我喜欢你，再画个小爱心。
　　字我去写了，爱心也画了，结果杨翌璇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像看一个变态一样，后来竟然直到毕业都不太肯搭理我。
　　我当时只是以为杨翌璇认出来是我的字迹，明明他都说明白了，他不喜欢小漓，我却还一直在撮合他俩，他生气了，很久之后我才回味过来当时他眼神中的避讳。
　　杨翌璇恶狠狠地警告我:你是不是有病？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别来烦我。
　　次日一早，我转告给小漓，小漓脸色平静，说了个哦。然后再也不提及杨翌璇这个人。
　　4
　　在等着小漓回来的时间里，姑父问起我填志愿的事，问我想去哪个城市，省内省外？有没有心仪的大学，想学什么专业，以后打算考公还是考研?
　　我说暂且还没有打算。
　　姑父说这怎么行呢？男人要有自己的雄心和抱负，要去外面闯荡，干一番大事业。
　　我说以后再说吧。
　　姑父还想要说什么，小漓突然出现在车窗外，抱着厚厚一摞书，大喊着，快开门，我要坚持不住了。
　　我连忙推开门，小漓如释重负地将那摞书先扔了进来。
　　“辛苦了。”我随意捡起一本《三体》翻看了几页。高三学生的课本和一些课外书带不回去了，就丢弃在教室了，我就知道小漓是去找这些书了。
　　“我敢打赌，你们这届高三绝对是考得最差的一届，随便找了找全是小说，要不是我搬不动了，那里还有几套不错的小说，嘿嘿……”小漓气喘吁吁地坐进车里，接下来和姑父一样，细细地盘问了我高考的情况。
　　“哎呦，这姑娘，没救了……”
　　姑父长叹一口气，驱车离去，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在小漓和姑父的喋喋不休之下，竟睡了过去，手里的《三体》滑落在座椅上。
　　小漓是姑姑的第一个女儿，小泫是第二个女儿，虽然姑父喜上眉梢，乐呵还来不及，对两个女儿都疼爱得不得了，但是公公婆婆重男轻女，姑姑没有诞下一个男孩，又因为是农村出身所以很不受待见。于是姑姑又怀了第三胎，这次终于是男孩。
　　姑姑比我爸命好，嫁给了姑父那样顾家的好男人，也如愿以偿怀了个儿子。
　　姑父和姑姑结婚的时候有一套房，是那种80年代的老房子了。姑父在单位上班，多年来有一些存款，付了新房的首付。旧房租出去，月月入租。
　　新房子装修后会残留着一些对人尤其是对孕妇有影响的化学成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又闲置了一个多月，直到前几天才拎包入住。我也是第一次来姑姑的新家。
　　进门的时候，姑姑正在厨房里烹饪，她准备了很多菜，说要好好犒劳犒劳我。姑父走进去接过了锅铲，让姑姑去客厅歇着，姑姑切了果盘，让我不要客气，多吃点，就像自己家里一样，接着拉着我坐在沙发上，对我的高考展开了新一轮的盘问……
　　次日一早，我边准备着回家的行李，边用小漓的手机打电话给我妈说我要回去了，结果我妈说我不用回去了，就留在姑姑家，假期给小漓和小泫补补课。还有姑姑天天一个人在家养胎实在无聊得很，我可以陪着姑姑说说话。
　　我看了看一大早就坐在沙发上看小漓带回来的小说的姑姑，不用想也知道是姑姑先打了一个电话给我妈串通好了的。我无奈地放下了行李，小漓是很聪明的，听到我和我妈的对话就明白了，劝我找机会跑路，说脚长在自己身上，想走就走呗。
　　小漓对我来说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对姑姑来说是个叛逆的姑娘，对姑父来说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
　　叛逆的姑娘不喜欢读书，叛逆的姑娘喜欢文艺的东西，可姑姑觉得喜欢读书的女孩子才是好姑娘，姑父对古灵精怪的姑娘没什么要求，开心就好。
　　小漓表示叛逆的姑娘不想成为好姑娘，叛逆的姑娘喜欢古灵精怪。
　　姑姑表示叛逆的姑娘以后没有出息，只有好姑娘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于是两个女人舌枪剑弩，矛盾越演越烈。一有不合，就要吵起来。
　　没必要，我无所谓的。我放下行李，说道。
　　姑姑已经放下小说，走到了门口，可是小漓毫不知情地继续说着她妈妈的坏话:我妈那个人，就是喜欢自以为是地安排别人的生活，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她又什么都不懂。
　　姑姑目眦欲裂，母女两个又开始争执起来了。
　　姑姑数落连篇，声泪俱下，字字诛心。
　　小漓歪理成章，妙语连珠，更胜一筹。
　　5
　　我听得头疼，正当我想着上前劝架的时候，小漓的手机在我手里抖动了一下，是姑父发来消息说单位临时有事要加班，叫小漓去接小泫放学回家。
　　我不敢打拢气头上的两位，小心翼翼地绕过她们，独自出了门。
　　小泫和她的姐姐是不同的，小泫是个安静的姑娘，我老远就看见了这个不和其它小朋友打闹的安静的小姑娘，她也看见了我，羞羞答答地跑过来轻声喊了我一声哥。
　　安静的姑娘和我走在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嘈杂喧闹，小姑娘不发一言，正巧我也是言语不多的人，但身在屋檐下，还是有必要讨好一下小朋友的。
　　我用零钱给小泫买了一杯奥利奥奶盖，小漓以前经常请我喝，她说她很喜欢，我也觉得还不错，想必小泫也会喜欢。
　　小泫果然喝得很开心，她说原来奶盖这么好喝，怪不得经常看见姐姐喝，于是小泫又自己出钱买了一份给我喝，叫老板打包了三份。
　　在经过一条商业街的时候，小泫一直扭着头在看橱窗里的衣服。于是我问小泫，要不要进去看看。
　　小泫可能会错了意，不解地说:“嗯?哥，你要买衣服吗？可是这家是女装店，我们去前面那家男装店吧。”
　　我笑了笑，说:“没，我们快回家吧。”
　　相比小漓，小泫确实让人省心很多。简直就是姑姑所要求小漓所变成的好姑娘。
　　就从衣着上来说，在同龄的小孩都喜欢花花绿绿的衣裳时，小泫却穿得很简朴，她穿着廉价粗糙的布料，一件衣服二十几块，甚至看着有点土。
　　而小漓的衣服都很时髦，小漓告诉我她以后要穿着不同风格的服饰拍四套写真集，第一套穿汉服和少数民族服饰，第二套拍婚纱照，第三本是cosplay，第四本是她自己设计的衣服的个人作品集。
　　我觉得姑父不会厚此薄彼，小漓花钱那么大手大脚，小泫也该有零花钱的。
　　所以我问小泫有没有存钱？
　　小泫很高兴地告诉我，她存了五千多了。
　　我听到这个数字有些惊讶，毕竟小漓才小学六年级。对于刚刚高中毕业的我来说，一千都已经算是一个很大数目了。我一直觉得姑父过分宠溺他的两个宝贝女儿了，要什么给什么，有些不妥。当然，这也不是我该管的。
　　我问，那怎么不拿去花呢？
　　小泫回答道，这钱又不是我自己的，我当然不可以乱花啊。等我以后长大自己赚了钱就可以花得心安理得了，我本来不要零花钱，但是爸爸每个星期都要给我一些，那我就先存起来，以后还有很多用钱的地方。
　　小泫在讲到钱的时候，简直两眼发光，就像是比我还穷，比我还渴望得到钱。
　　小泫话多了起来，说以后要办张卡把钱存到银行里，赚利息，然后又自个满心欢喜地算起了多少钱存多少年有多少利息，像个精打细算的小媳妇。
　　一个女孩欢快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一个老爷爷健步如飞，超过了我和小泫，在他的脖子上骑着一个拿着糖葫芦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
　　小泫眼里的光彩突然就黯淡了下去，像是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下和我说:“哥，为什么弟弟那么重要啊？”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小泫突然这么说。
　　小漓继续说:“其实爸爸妈妈只想要一个弟弟，可是不小心把我生了下来，要不是我，妈妈不会被指责，姐姐能买更多她喜欢的东西，爷爷奶奶也会更开心。”
　　我立马就想反驳小泫所说的，可我发现，事实确实如此。我只能挤出苍白无力的一句话:“没有啊，大家都很爱你。”
　　回到家里，小漓和姑姑已经吵完了，姑姑在客厅看剧，小漓躲自己房间里了，小泫分了奶茶就回屋写作业去了。
　　门铃响起，我跑过去开了门，是小漓的爷爷奶奶，两个老人带着一筐土鸡蛋和刚从地里割的新鲜白菜来看望姑姑了，更准确地来说是看望他们还未出世的小孙子。
　　“你们觉得欧阳汐好听还是欧阳淬好听？”婆婆连手里的东西都没放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小弟弟还没出生，名字也还没有定夺，但是公婆那边已经拟下几个了，欧阳淬或者欧阳汐，反正是要带点水的，算命之类的玄学让公婆觉得取的名字一定要沾点水，不然老天会降下灾祸。公公婆婆对此深信不疑，姑姑、姑父也拗不过两位老人，最后经过公婆一番热烈的争论决定给小孙子取名为欧阳汐。
　　母凭子贵，公婆一听说是个男孩，时不时就把自己养的鸡捆一只来，时不时就送几条河里刚钓的鲜鱼过来。前后不同的待遇小泫虽然还小，可是也是她最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