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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奇这座城市后来会被怎样更名吗?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类居住的地方永远叫祖先赋予的称呼,世事变迁的途中,每一块土地都会被篡改成面目全非的模样,会被一次又一次地翻新、赋值、重建和寄予厚望。它如今尚且延续着皖希泰莉茨的称号。一切都还是我们自此相遇时的风景。”
“但时光在马的鬃毛里穿行得飞快,马会扮作此间来往行人的工具很久,很久,谁知道它们以后会在循序渐进的时代里因何谢幕、被何顶替呢?”
“冬沐拉,冬沐拉老师,你会以预知未来为乐吗?要不要帮这座城市把把脉?”
他将已读完的信纸翻过,衬在这一叠下方,走到窗边在插花投落的倩影里往下阅读,氤氲的花香并不浓烈,他只可以从空气中感觉到一个春天的韶华,无法预估到它在凋谢的季节是否可以逞强。字迹用奥瑞汰敦的语言写着,龙飞凤舞的,彼此连结像傍晚不可互相分离的暮云似的,因此稍微有些给阅读平添困扰。他直起腰将手挂在窗台边上远眺,短暂地休息眼睛,他看见远处葱茏的山岗上排列着一队缤纷的斑点,渺小到放在整个蓝天之下仿佛是这个星球的一粒表皮细胞,他无趣地用鼻腔后部分叹了一声气,又是印书局派遣的伐木工们,昨天早晨他们就在那座无人居住的山上忙活,比一些以花蜜为生的飞虫还要热火朝天,齐心协力去狙击树木,为了做成暂时只能一次性使用的纸张去延续枯燥的教育。他笑着摇摇头,站起来靠在墙上接着读,背对暮光使他看起来如同披着一层灰烬的扉页,预示他将走过炽热的人间时编织起来的所有沉淀。
“我们总是在他人口若悬河时缄默不语,让自己的思想积蓄着力量以期使听众醍醐灌顶,但往往我们不被尊重,何况被赞扬,冬沐拉,人们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排除异己?分明繁星点点,整个宇宙不止一种光线,所有故事不止一种框架,人们各有命运,又不是一条路可以合全部人的心意!冬沐拉,我很疑惑,冬沐拉,奇怪的人世间纷乱无比,渴求安静的时候,我就想起你的眼睛。”
冬沐拉拿过镇尺将梅奥兰多的信件压住,双手合并抹下来纸面褪落的纤维,它们像一颗颗金棕的光球在月光的浸染中淅淅沥沥地别离,频率和他衬衣口袋内的怀表可以共振。
将要入夜,他需要先燃起灯。走到桌前掀开灯罩的时候,他看到昨晚被销毁得不够彻底的信件留下的碎片沉在烛台边缘,剩余的文字已然寥寥无几,却恰巧有清晰的一句“冬沐拉,我的孩子”的呼唤完好无缺,即便所有的印迹都已经沦为火海的献祭;这让他瞬间毛骨悚然,必然不是由于寒风漏进门窗——奥瑞汰敦此时正是仲春,万物方兴未艾,季节的齿轮才用第一节齿传动人世的桅杆,文明的脖颈就像窗外那一枚月亮一样缓慢上升,在晶蓝色的薄雾里,于灰蓝色的海面上。
他的灵魂也正以指针走动的圆周形轨迹从身为人的零点开始远行,从千篇一律的人群中脱离,自他在课上公然论述“我的使命是传播爱与光明”而遭到哄堂大笑的反馈开始,共同的元素和物质构成了他和他们,或许都可以是一部作品的原材料,但他比起被当做随处可见的工具而被评估出平均的价值,更宁愿经过百道工艺的淬炼去雕刻成雄伟的生命。
也许是听到了他与生俱来的心愿,面覆黑纱的不速之客悄然降临,可他尚且钻研不出那字字殷切的邀请和“天职”的深意,就像在莽荒的草丛中享受着清风和煦的鸟兽突然被来自天堂的狂风赶进漩涡里去,他束手无措地接过这封未知署名的信时听到来者轻快的笑声,想追寻而去、问个究竟,屋外密集的槎桠将瞬逝的身影掩护得不留踪迹,恐惧在一片狼藉的落叶间流淌成一串串的风铃,和衬托着万家灯火的夜幕碰撞着奏响无人知晓的奥秘。他对理解信中的寄语只能浅尝辄止,因为它也注明:“没有谁能成为我予你任意一条私语的翻译,不要请求他人来为你解答,抛弃所有会拖累你的指摘和人情,随我走在远征的路上。趟过茫茫人海,飞沙扬砾会使你越挫越勇,亲爱的孩子,我们会抵达真相的泉眼,不要效仿这人间饮鸩止渴,不能服从这途中步履维艰。”
他感受得到这些厚实诚恳的信任,但要让生长于土壤的草芥去一飞冲天去捧住太阳的光晕有些荒谬,让一个被固定于循规蹈矩的日程的学生开始旅行更是奇异。可是,那娟秀飘扬的文字闪烁的奥妙仿佛是从树叶的缝隙透下的光路一般,笔直地抵达他心间无波的静水而折射出耀眼的倩影,他反复阅读数十遍,随后因为对未知深意的恐慌而将其付诸烛焰,他看着纸张在火舌的咬啮之下碎裂,监视着,直到残渣被风衔走,不曾料及会像次日的现在这般,掀开障眼的屏壳才看到有一片完好得仿佛是火的刻意设计。
“……冬沐拉,我的孩子……”
怪事!不,你就当是一个来日方长的解谜游戏!冬沐拉拍着自己腰侧颤抖的神经,呼吸几次,用镊子把这张碎片取出来,他感觉不能丢掉,于是收进书架上用来存放护身符的空口袋里,相信了自己的感觉,所幸他知道自己在此天赋异禀。
沉思片刻,冬沐拉缓缓坐下,等心跳恢复寻常的速率后徒手梳理头发。梅奥兰多总是喜欢询问一些天马行空的问题,师长们如此评价他,语气是身为陌生人但胆敢擅自的嘲弄,年轻气盛的同龄人也揶揄说“你只适合做不需要思考的冒险小说里的热血主角”,他鲜为人知的理性锋芒于是只愿意包裹在送给冬沐拉的私人信件里,一根根无形的利刃和尖箭从他因戒备而藏匿的灵魂里刺出,瞄准所有在周身习非成是的流言蜚语和世俗规约,冬沐拉生来绝非其中之一,会永远在他对人群义愤填膺的审问中泾渭分明,那些犀利得任何人看见都会勃然大怒的倾诉,成为他剥开透明的保护壳去看到梅奥兰多本我的路径。
尖酸刻薄、出言不逊,所有人造的贬义词都被他们信手拈来地用于形容他质问世界时的雄心壮胆,只有冬沐拉清晰他异于常人的特性并非是应被诟病之处,而是他区别于如出一辙的泛泛之辈的独有,从冬沐拉隐晦的自觉来说,更会是身为独特道路的践行者生来被标记的开端和象征。他不仅令人们失望地对梅奥兰多同等,而且肝胆相照,喜欢靠近一个人不需要理由,硬要说的话只是他不理解人们如何坦然地在私自杜撰的偏见当中栽赃和仇恨,友善像人们为自己规定的目标一样,在短暂的热情和形式般的开幕之后背叛自己。他们甚至不愿意倾听他对横生乱象的愤慨,就急不可耐地成为他嗤之以鼻的人性之恶的一张证明,冬沐拉只想做一个旁观者,就像他身为转校生在被部分人以土著捍卫自己住所的姿态侮辱的时候会让梅奥兰多做他的旁观者一样,他无法原谅自己用本可以沉默着书写诗章的时间浪费在争辩或叫骂,也不介意爱他的人在言语的利刃袭来时沉默,因为这部分人将永远像一株结着爆炸物的杂草似的,随着风的势头无原则地飘摇,也会在被碰到任何一个爆点的时候引发一连串的怒浪,情绪像涟漪那样因一个异物的弹触而展开辐射,无论那异物是有多小。
冬沐拉在一个仿佛来自荒原的家庭里长大,在十年之中已经以殃及池鱼的状态有幸见识到了千姿百态的爆发,他觉得那丑陋无比、绝非一个人应该有的疯狂,因此——比如前些日子,他在梅奥兰多要为自己向别人声讨尊严之时按住他握紧的拳头,用只有同桌的彼此听得见的音量说:“我的尊严在我这里,从出生到死去都是我的,他们拿不走!梅奥兰多,冷静下来,不要成为他们期待的那种样子,争论不能调整好斗者的偏执。”
随后梅奥兰多侧着看过来,愤怒的浓眉从眉峰之前拱起,要挣脱冬沐拉的手反而被他以压迫的力度再次挽住胳膊,他立即把目光从前面准备着唇枪舌剑的学生身上收回来,不安胜过了不满。冬沐拉压下脖子在他涨得跳动的颈边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为我抱不平,但我不希望你浪费口舌给别人,我们就有更多时间谈心,对吧?”此时医学领域还没有发明出镇定剂,但梅奥兰多在思考有何种事物可以赋予他镇静的时候,他会立刻想到冬沐拉的眼睛和声音,只需要像这样在咫尺距离处凝视片刻,和广阔的海洋对望,就会在一身因激怒而分泌的热汗里感到凉爽,这会诱导出依赖,他看到往后医学方面精神类药物的朦胧雏形。梅奥兰多靠在他肩上叹了口气,冬沐拉的安抚是拍拍他贴着自己的那条手臂。这件事无疑也成为人群眼中的一个笑柄,毕竟没有谁不喜欢捉弄像一只狗那样容易把戏耍当真的孩子,屡试不鲜,尤其是当着他的面羞辱冬沐拉这一个杀手锏,但它最终没有如他们所期许的那般值得戏谑,倘若冬沐拉不实施阻拦,它会像一幕精彩绝伦的戏去按照剧本和观众的口味去上演的。
梅奥兰多有少数朋友,他几番试图与他们更深入羁绊一些,热情地回应他们共事或娱乐的邀请,在聚会上面玩角色扮演游戏的时候甘愿做最简单的职业,只要能服务到所有人,却有人嬉笑着说他是在讨好,他眼中迅速沉下来的光线让其余人退避三舍;此时是该继续沉默来让他们识趣,还是把自己过于明显的变脸主动搪塞过去?他在寄到冬沐拉住址的信里求教,人之间的情感是最容易功亏一篑的赌,也是最需要步步为营的弈。
就像今夜,冬沐拉又在入睡之前读到了梅奥兰多类似的追问,他脱掉了居家服躺下来,举起信件的两边将剩下的部分看完。梅奥喜欢用略微坚硬的纸张,他摩挲着纸边粗糙的花纹想着,就像本人的性格一样,如果不是被用来表达自我和想做一个知性的少年,将会被当成某种利器的材料,或被加工成那些老套的教科书的封面,被绘制幼稚的图案和寄托所谓的期待,而不会被邮递员交到冬沐拉手中成为一个故事的残片。纸张质感的改进会随着人们对传播时要求的增高而光滑起来,很少人会喜欢抚摸粗糙的纤维时反馈给手指的生涩感,因为它象征着造纸技术的落后,以及对人们使用时心情的不够体谅,每一个领域都会为了满足更多人的要求而研制出更先进的手段,然后很少的人会沦为他们眼中的“异类”而坚持使用老式的产品。
冬沐拉将叠放成一小摞的信纸贴在胸口遐思,他总觉得读梅的信是在感受他心脏的频率和手掌的余温。人们不时有怀旧的心情,因为更精致的产品虽然更加顺滑,但昔日的产物承载刚兴起时期最诚恳的热忱,小到见证了某些人在懵懂中飘完的岁月,大到象征着某些对整个文明而言树起里程碑的时间。可是,他会永远乐意去读梅奥用粗纸寄来的信不是因为怀旧,而是清楚这是他自己本来面目的展现,他常常在人前将衣冠和头发整理得尽量得体,以遵循外人对容貌和着装的礼节规约,上交给教师的作业也是用漂亮的纸笔书写,以争取给路过人生一段时光的每个人都留下讨喜的印象,只有在冬沐拉身边会不禁说脏话,也完全不希望与知心朋友之间有任何对形式的纠结,因为他悦纳一切来自梅奥的赠送、接受梅奥所有不为人知的表露,他想看的就是这个,纯粹的、自由的梅奥兰多他自己。
冬沐拉睁开眼睛继续看信,看见他写道:
“该死!和人交流是世界上最需要冥思苦想的事,它烦死了!”
可不?冬沐拉看到只剩下一两排文字,就将它们暂时搁置在枕边阖上双眼思索,听到薄薄的墙壁递过来最新的争吵声,像每个凌晨会准时到各个村落的告示板上张贴晨间新闻的报童,笔墨飞扬地讲述着他人琐事之下肆意横流的悲喜爱恨,但同在一个屋檐下灵魂彼此陌生的人会因为血缘或利益契约而共享更高温的心火,自保的拒绝于蛮横的人而言是不恭不敬,何况不孝的罪名可重千斤,他们站在各自的岸头彼此中伤,用贫瘠的词汇和不厌其烦的反刍——有些动物会用这种行为去吸收到被忽视的营养,但人如此驯化自己的思维只会在已逝去的时光里萎缩着自我怜惜。
如果重复提起仇恨可以让冰冻的河川融化,那他们何须惺惺作态地去歌颂太阳;如果在人后胡闹可以拉近本来就不熟悉的两颗心脏,那他们何苦自相矛盾地在人前装作礼让;如果谈情说爱只是为了无法自理的情绪有一个清洁工和活人靶,难怪人们不约而同地在物色猎物之前将自己修饰得独特而高尚,谁不希望自己能无条件地、不被反抗地宠溺着,享用被不需要争取的养料包裹是每一个胎儿的幸福,但却成为无数人终身在读也无法毕业的课。怨恨像一场无尽的暴雨似的,淹没了土壤里本可以欣欣向荣的孩子,让他们被卷进也参与建设累世传承的洪涝。
冬沐拉听不懂,隔岸观火。
依旧是在深夜父母都回来剑拔弩张的时间,他原本看梅奥的信而松懈了下来、打算入睡,而不可完全隔离的嘈杂使他到写字桌前秉笔沉思,在页眉位置写第一句:
“你们不认识我,不认识对方,更不认识你们自己。”
他停笔开始寻找之所以会写这句话的心理动机,去倾听在意识里涌动着的低吟。
偶尔,他会略带窃喜地和母亲说:“我从小看似长在人间匮乏的土壤里,但其实活在自己的精神花园中,我独自长大。”她也听不懂,所以他不再介绍自己给她听,不再随意给出拥抱和安慰,不再听凭他们行动的差遣和情感的捆绑,也不会透露自己和五年来的同桌梅奥兰多从陌生到眷恋的一路是如何填满旁人望眼欲穿的热爱。
当然,他会一时兴起想分享梅奥和自己的小浪漫,比如在手工课上互相赠送亲手做的玩偶,虽然简朴得就像是一首为孩童谱写的歌谣,不存在耐人寻味的深意,也不具备太高的审美性,但抱着入睡可以梦到玩偶变成对方的样貌来与梦魇决一死战的画面,也有在体育课的长跑比赛上坚持到终点时扑进对方怀中,即便筋疲力尽,也在稚嫩的年纪初步体验到苦尽甘来。他试图描述自己在这样愉快自如的相处当中感受到的温暖,但被“你们这只是小孩子的游戏,时光飞逝,一切都会物是人非,各付前程看你们的爱还在不在”类似的所谓“大人的高见”里的不屑阻断,他试图质问“那到底什么是爱,什么是你们眼中的爱”,但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大人对他与梅奥之间的感情都作此预判。
原来成长会让人们否定和被迫怀疑自己童年的追求和理想,这就是他们津津乐道的“社会”对人造成的耳濡目染的锤炼吧,从过去的憧憬里提纯,但丢弃自己执着的部分,把他人言语凝固成的残渣留下——有的人夸他聪慧,说早熟于大部分朦胧地猜测世界的小孩,有的人说他愚蠢,说满心都是对文明盛衰的杞人忧天和传播光明的痴心妄想,还有的人说他形单影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迟早会因为不与他人合群而把自己囚于不被喜爱的困扰和寡有社交的孤岛,“不如放下身段,主动去闲侃他们喜欢的日常”——如果当真要把这些聒噪的言辞保留如奇珍异宝,那他经过如此提纯之后,能剩下哪些属于自己的专属价值?
“众说纷纭,同时人云亦云。”
冬沐拉将日记写到这里,听见争吵声愈演愈烈,两个人的木偶戏加入了家什击打和摔砸的配乐,虽然从物理的角度来说是噪音,但冬沐拉比较乐意视之为惊心动魄的一出好戏,因为借浮夸的表演赋予他的灵感才好继续在日记里写:这种疯狂或许是因为,人们似乎希望与自己有任何关系的人给予他们想要的所有,包括对所有独裁的尊重、无沟通也能达到的理解、放肆情绪泼洒的权利,以及对提议和要求的马首是瞻;而不认识的人,他们会以之取乐和消遣,作为茶饭闲谈。
他曾经殷切地聊起自己这个家可以宁和一些、阳光一些的期待,说到“我们要一起前进,奔赴更美好的未来”的时候潸然泪下,却被他们用目击到诡异天象一般的眼神聚焦而来。后来他学会坚持劝告自己,这样能很快放弃说服别人。他想快些把梅奥的信读完,父母在门外的玄关处边徘徊边争吵,使他稍微有些被杂念侵扰,就从床头柜里取出偶然在某个杂货店里淘到的八音盒,它已经造访这个狭小简陋的卧室六年,与蓝发的小孩共生着分享同一片潮湿和阴暗,如今他向上伸手可以探到为他垂落的一丝理想光辉,八音盒的底座也在岁月的催促之下走向腐朽,他曾经抱着它听了很久,而里面其实收录的是鸟啼、雷鸣和潮汐,收音的效果不尽人意,但正是沙哑的音质才让他总是想起“人之缺憾,我之美满”这句他张贴在墙上的座右铭。他拿起八音盒平举在视野中央,突然想到假如接下来真的要开始一场旅途,届时可以看到更辽阔的世界,更能去触摸海洋,八音盒需要带进行囊吗?过去的时光里若有值得装进跋涉去未来的回忆,那必然是可以提醒他不忘记为何而出发的。
出发的……原因?
冬沐拉在日记里写下疑惑。他看向降落在自己肩膀上的蓝月光,它像一张远方世界的请帖沿着他一样蓝的发丝陈列出成为光的代价和注意事项:就像中心恒星——从古至今饱受人类仰慕和赞颂的事物,漫长的距离成为它自觉地与诸位星球隔离的屏障,以防有无法治愈的灼烧,会导致不可再生的灭亡,那是人所不可轻易抵达的疏远,超出视野之外的规律所塑造的壮观,在属于自己的、不与他物为伍的轨道恒转,此世界和彼世界都可以承蒙其恩泽和受照拂它的光热,伫立于天文学家的探索只算沧海一粟的浩瀚深空,不为生命而存在着,但生命依靠它而延续着。
但,你为何于我也一定要如此遥远?我需要寻觅多久、走哪条路、带哪些礼品、做怎样祈祷,才能接近你的身边,甚至你的核心呢?你知道,我永远爱你,就算一个人类的爱在伟大的你眼里不值一提,可我与大多数人不同,我宁愿向你独行着淬炼自己,也不愿意在愚夜里自我蒙蔽,因我讨厌冰冷,也不会成为冷冰。
冬沐拉如此写完下一段日记,走到窗边朝东边的夜幕伸出手臂,挑起满月之光的垂纱最远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岗,他很少能在家的位置、此村落的一隅看见日出,也就看不到光是如何熬过了寂静的夜色在醒来的时候攀峰以作画,辞别梦境,它已经无言地树在那里。
多想触碰到那神奇的光源……冬沐拉在窗边婆娑的树影里斜靠着,心思漫游地俯视着整条手臂抹着的月光。
我要去的地方,又到底是多远呢?
有没有远方的来客能带我证明,我来浮沉人世遭逢此生的意义?
冬沐拉写着日记,在一段偶然看到了对面墙壁的挂钟,惊觉时间已经走到了午夜,争吵声原来已经平息了,他在不相干的叫骂攻击的环绕里沉思屡屡,忘记了傍晚计划说早点休息。梅奥的信件还有两句没有读完,他不喜欢在倾诉自己想法的时候有太多修饰词,会从傍晚拖延到深夜完全是因为冬沐拉自己会跟着他信件的内容展开思索,他会将自己想到的内容简明扼要地写成回信来答复他,他珍惜五年来每一次通过信件与远在城市彼端的挚友的交谈。
某些契机会让他想起来初遇的画面:那时都才五岁的两个人在丰收的季节从辉煌的田野两边眺望,他们手里各举着一小捆高草在玩耍,冬沐拉将它粗略地绑成修长权杖的形状,朝着夕阳在挥舞自己即兴哼出的乐章;梅奥把草一根接一根地架在食指与大拇指撑开后的中央,另一只手捏住它们的尾部,在有风路过之际把它们像箭似的凭空发射出去,没有压力,软绵绵地随着风向落在其他草垛里,但他很满意自己的成就,叉着腰笑得极其响亮,这才被冬沐拉听见,然后看见,接着从田埂那头找过来,站在面前说“刚才的动作,很帅气”,那是梅奥第一次在做“幼稚的事”时反被夸奖,后来五年从冬沐拉时不时细心的赞赏里获得隐蔽的自信,他将其呈现为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他对冬沐拉的爱意。
梅奥曾经在课间的闲暇递给冬沐拉一个字条,用他不认识的某国语言写着一行字,而梅奥和他从来坐在一起,他抬头试图询问这行文字的意义,对方狡黠地卖关子说:“在桌底下拉一拉我的手,我就解释给你听。”冬沐拉知道即便他们靠在一起也不会有谁在意,顶多被用酸溜溜的语气嘲笑说“还是异类和异类最般配”,他们互相追逐嬉闹着,在过道和走廊里挥霍着年幼时觉得取之不竭的时间,冬沐拉于是大胆地把他的手抬到桌上去牵,看见梅奥兰多笃定地、清晰地解释自己的小花样:“如果你愿意和我命运相连,我会把你的手从从前牵到未来,从此世牵到来世,从青春牵到衰老,从存在牵到毁灭。你猜这是谁写的诗?”他与众不同的浓眉总会使他的伪装无处隐瞒,
“你写的,”冬沐拉放下在写题目的笔,停顿片刻说,“每次你这样的语气问我,我都知道这些语句是你自己想到的。”
“你不会觉得俗套吗?”梅奥挠挠鬓角的头发,被他轻易揭穿反而有些腼腆起来。
“要我看……”冬沐拉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绒布袋,将字条叠好藏进这个专属于他的仓库,笑的时候会露出两边略尖的牙,他从不觉得在此刻有伤大雅,“只要心意真诚,形式吗,就算你用自己头皮屑去拼这句话出来,我也会一颗不漏地收藏好,怎么样呢?”
“哇!感激不尽!但是我才不会用那种方式去示爱,再说我也不会一次掉那么多头皮屑!”梅奥兰多非常严谨地回应了冬沐拉的玩笑,然后摸摸他的马尾辫自豪地说,“他们都听不懂你的幽默,觉得你时而优雅,时而低俗,那是他们笨,我不管,会喜欢你的我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冬沐拉不知该如何回答,红着脸强作严肃地提醒“老师来了,我们准备上课”。
“如果你愿意和我命运相连,我会把你的手从从前牵到未来,从此世牵到来世,从青春牵到衰老,从存在牵到毁灭。”
原来……方才没有看完的两行字是这句梅奥兰多曾经写的诗,他还记得那时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初春,他们共同养在身后窗台边的一排盆栽在生的渴望里积蓄着长的力量,太阳的爱播撒进每一颗泥粒的缝隙,水分的爱在他们看向彼此的视线里传递,是因为那时冬沐拉悄悄地流泪,但在上课,梅奥不能为他擦拭;现在是万籁俱寂的深夜,无人知道在一个普通的小屋里有一位得天独厚的孩子在哭,除了月光,它的照耀使冬沐拉看到页脚的位置还有一段话垫着底:
“假如以后,我依旧无法和别人之间建立任何关联,那我愿意我的世界里只有你;至于我最热忱的、视如归宿的爱意,无论有朝一日你会去往何方,都请你带着它一起,不要抛弃我,除你以外我没有家乡。冬沐拉,我们永不失散,任未来风雨如注。”
冬沐拉听到自己的心脏沉默了,在庇护般倾泻而下的月光里将信再一次、但比刚才更紧地贴在胸口的位置,同时他坐好,提笔继续写日记。
或许……我们都还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生,即便我擅长做粗浅的预知,也不能够看到自己的命运。我知道那位蒙黑面纱的女子送给我的信打乱了我的思维节奏,她像是来为我开门,带来我目前无法形容的,浩荡的恩宠、隆重的信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相信我,未来还没有来,但我相信你,梅奥兰多,我相信你为我担保的未来。
冬沐拉写完对梅奥兰多的话,尚有思绪,无法停笔,就为自己继续写着:
实际上,我们都是被排斥在一个华丽宫殿外的流浪者,人们在里面不自知地迷茫和虚伪着,但梦幻的装潢使他们意识不到毛坯本身的腐烂、破败和不堪一击。我们都看得到,预见性和责任心让我们想要将真相转告,因此我们不被里面狂欢的人们欢迎,但你要记得,我们不需要进去,要走到我们自己的地方,在那里建设我们的家,即便现在一无所有,你也要以此为理想——绝不能在喧闹中失散,为此无畏地握住对方的手吧。
冬沐拉,你刚才把手伸出窗外了吧?别悲叹,与太阳汇合不是一个梦,因为抬头仰视它的人已经从夜里醒来,你没有遗憾。
你要不时清点包袱里装着什么,有没有丢掉自己的憧憬、初心、爱和热情,以及在人间最宝贵的相信;有没有不小心被别人的情感加了重,比如他人议论、最不该有的像他们一样的偏见、无端的恨,以及对自己的否认——丢掉它们,也千万记得:你有你爱的,有爱你的,有在现在已在的,还有在未来会来的,都期待着。
冬沐拉舒了一口漫长——漫长的气,为十年来已结束的章节告终,盖上笔帽去休息。他也许会梦到上路之后的风景,尽管梦外才朦胧地掀开扉页,但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启程,也知道了自己要带真诚和坚持作为礼品,要以寻找到和觉醒成自己本身为祈祷,去走与喧嚣之路相邻的孤独之路,无论需要在路上寻觅多久,只要能接近光明的核心,他会沿途跨过千万年积累的寒冰去到至高的雪山之巅,将狭小的、宽敞的、显露的、隐晦的世界都看见,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