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祝大人！”巫殿的大门缓缓打开，当我将大巫金枝插于法冠，戴上面具踏上祭坛之路的那一刻，周围的百姓手舞足蹈夹道欢迎，他们一边击缶，一边呼喊我的名字，不，准确的说是我的神职，作为大楚开国以来最强大的大女巫白野，我的举手投足都是神意，今天，我将要主持一场盛大的活人祭祀。
　　祭坛中央的大铜鼎中已经盛放着即将被献祭的祭品——一个十四岁舞勺之年的少年，被绑住手脚，蒙上双眼的他，嘴里塞着布条，蜷缩着，颤抖着，哭泣着，他不停耸动的肩膀，让我想到天鹅濒死前挣扎煽动的翅膀，祭祀的第一刀就从这里开始吧。
　　我用玉斧划破覆于他柔嫩肩膀的麻衣薄衫，一串漂亮的血珠便挂到我的玉斧上，预告着杀戮的开始，围在祭奠周围的人群瞬间被点燃，人声鼎沸，彷佛挂在这玉斧上的鲜血同时也沁入了他们的眼睛，将杀意染红，“天佑大楚，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已经吓尿的少年，此刻抖如筛糠，封住眼口的布条也被眼泪口水浸湿，我将他嘴里的布条取出，泄出他喃喃的破碎声音，“饶.......饶命！别杀我！别.......”
　　可这样的场面我已经见过太多，丝毫激不起我的怜悯和良心，或者说，怜悯和良心这种没用的感情早就被我献祭给神明了，我轻抚着少年柔顺的长发，在他耳边低语道，“想活，就叫得再大声一点。”
　　这一回，少年却沉默了。四周沸腾的鼓声和人声彷佛让他意识到了什么。哦——看来还是个有点骨气的聪明孩子，这次祭司们挑选的眼光倒是有进步。
　　“你相信神明吗？”这是个我会对每个活祭品都会问一遍的问题。因为我知道，在我背后的那双眼睛，比起献祭肉体，它们更想看我献祭灵魂的瞬间，尤其是我把灵魂中最明亮的希望之火熄灭，就是最让它们中意的环节。
　　“救........我，救救我！”
　　少年的身体开始绷直抽搐，嘴里的胡乱的嚎叫，彷佛在回答我的提问，但没有一个字是清晰的。因为刚才划破他肌肤的玉斧上淬了一种特别的毒，不会致死，但能让人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东西，然后眼球爆血变瞎，很快蒙眼的布条被血水染红，此刻他应该恐惧到了极点。
　　被自己最信仰的大巫祝献祭，你是会选择认命地牺牲，还是会选择绝望地成为下一个神明呢？
　　“你相信神明吗？”我再问了一次，少年抽搐的身体不再挣扎，只剩近乎崩溃的尖叫。
　　我用玉斧划破少年的脖颈，适中的下斧深度不会破坏他的声带，可以保持一边放血，一边让他继续尖叫，让恐惧被鲜血加满，不过片刻铜鼎便盛满鲜血，围观的百姓更加疯狂，舞姬的舞步更加猛烈，乐师的鼓乐更加激越，祭司们吟唱着古老的咒语歌谣，从铜鼎舀出少年恐惧的热血，洒向祭坛旁的人群，传说这样的血喝下可祛病解灾，引得人群为争抢少年的鲜血大打出手，不惜流血。
　　“你相信神明吗？”我对着被埋在铜鼎血泊中的少年尸体，第三次问道。
　　“呸！信你个祖宗！我诅咒你，诅咒你们所有人，诅咒所有的神明，总有一天我要毁掉这一切！”原本倒在血泊中的少年，整个人像被忽然灌满了力量，满脸是血地挣脱绳子，站起身来，指天怒喊。
　　但下一秒，却被我掐住脖子，从正面掏出他胸腔中那颗还在跳动的滚烫心脏，“看来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相信你自己，一定要赢哦。”
　　我将少年的心脏扔进身后祭坛中心的深坑——神明的居所。从中传来一阵深沉的低吟，喧闹的祭坛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恐地五体投地，一截木枝探出深坑，枝头结出的火苗耀眼夺目，让所见之人无不痛哭流涕。
　　“神明显灵了，我大楚圣火归位了！”百姓们拼命磕头，呼喊声排山倒海。
　　只有我，独自一人背对圣火站着，欣赏着已经僵硬的少年尸体，他愤怒的表情和指天的动作凝成一座天然的血色雕像，矗立在铜鼎中，被圣火的光茫镀上一层金光，让我看了又看，真是很久没见的杀气，很漂亮。
　　“封魂！”
　　“是！”
　　很快，祭司们将放干血的少年尸体抬出，淋上金汤塑上金身，而我则拿起笔，蘸上融入十畜鲜血的朱砂，开始在绢布上书写封魂檄文，只要将这封魂檄文贴上这金身，再以六色土泥封上一层，摆在祭坛的角落风干，少年的灵魂将永远存封于此，不入轮回，成为神明的奴仆，也是下一场祭祀的监察官，这场献祭变成了，深坑里经过少年心脏喂养的神树火苗，会越烧越旺，护佑大楚国运昌盛。
　　然而当书写到少年名字“楚明”时，我赫然想起十四年前得到的一个预言。
　　那年我也是十四岁的年纪，家乡遭逢大旱，我和阿爹阿娘以及两个弟弟们为了活下去，逃到楚国的一个叫愚山的小山村，靠着阿爹原先一手杀猪宰羊的本事，被当地的大巫们招为奴役，专司祭典上献祭杀生的事情，我们一家总算可以不被驱赶，可以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必奔波挨饿。
　　原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但却被我亲手毁了。起因是我放走了保证水源不断的河神，现在想来我仍是悔不当初。那时村头有口特别甘甜的水井，我负责每日去村头给家里打水。可我每日都见到井边的石台子上有个被数条大铁链捆着的小男孩，才五六岁的样子，和我弟弟们一般大。他奄奄一息地蜷缩成一团，衣衫褴褛，皮肤被晒得裂开淌血，模样惨极了，应该是脱水很久了。
　　“被那么多大铁链绑着，一定是犯了事才会这样，我们外乡人已经是自身难保，在人家的地头讨生活只能入乡随俗，怎好再去多管闲事。”阿娘叮嘱我，莫要节外生枝。于是今日我故意不看那孩子，轻手轻脚地来到井边，并加紧打水的速度。
　　“奇怪，前两日他还会动一动伸手讨水喝，怎么今日一点动静也没了？难道是死了？”我提着满满的水桶走了几步，最终还是没忍住，向后望了他一眼，谁知那链子空荡荡一片，那孩子不见了！
　　怪了，难道他逃了？我心中狐疑，收回视线却看到水桶里泡着一具小小的孩童骸骨，当下大骇，松了提桶的手，任水桶倒地，泼湿了石台，顷刻间狂风大作，乌云盖日，什么都看不见，要不是我紧紧抱着水井，早就被吹飞出去，而紧接着天降数道惊雷，巨大的震动直接将我震飞出去，完了，该不会我今天就交代在这吧？
　　然而，就在我以为我将要摔成肉酱的时候，腰间被类似麻绳一样的东西卷住，向回拉去。此刻，大风骤停，我看清了我腰间的不是什么麻绳，而是一圈黑亮的蛇尾，而一只足有我家房舍大的黑色蛇头正用一双金色蛇瞳看着我，我当时只觉得不真实，该不会我已经死了，在地府吧？我伸手摸了摸蛇头，可这触感滑溜溜，冷冰冰有点真实啊。
　　然而蛇头显然被我这一举动吓到了，被摸的蛇头向后一缩，紧接着露出嘴里有且仅有一颗的长长尖牙，吐着信子企图吓到我，而我却笑了，“你这么大的蛇，怎么才一颗牙？能吃饭吗？”
　　而我话音刚落，右手手臂上便传来锥骨之痛，该死的，那蛇头居然用那颗有且仅有一颗的长牙扎我！而也正是这份痛，让我意识到我还活着。可眼下我已经被扎得两眼阵阵发黑，在晕死前，我似乎看到那大蛇头口吐人言，“凡人，谢谢你的一桶水，让吾逃出法阵。吾本是河神，被这村子的土祭司久封此地，今日你救了吾，作为答谢，吾赐你一朱砂印，从此脱胎换骨，以此朱砂手可呼风唤雨，驱使百兽，书就一切巫法，不老不死，不伤不灭，你会成为大楚最强大的大巫祝，但十四年后，大楚会有一个变数，你会有一个选择。”
　　“什么变数？什么选择？”
　　“那个变数之人叫楚明，那个选择你到时自会知晓。”
　　说罢，那黑色大蛇，将我放下，拖着巨长的蛇身钻入井中，随着乌云散去，消失不见，徒留一地破败的铁链和一座断成两截的石头神像。待到我转醒而来，已经是三天后，太阳刺眼，我被绑在高高的柴堆之上，村里的土巫祝在我身旁一边跳舞念诵咒语，一边把油泼在我身上，我只在远远一圈围观的人群里，看到阿娘和弟弟们在哭泣。
　　“这是什么情况？”我十分不解，看着被点燃的柴堆，对着人群大声问道。
　　“你杀了我愚山村世代供奉的神明，如今神明不在，很快大旱就会被你们传到我们村，水井不再有水，庄家不再生长，必须杀了你祭天以平天怒！”一身兽牙大袍的土祭司抖动着他花白胡须，疯狂敲鼓，指着水井故作夸张地呜咽哭泣，周围的村民也被煽动得不约而同地喊着“杀了她！杀了她！”
　　然而很快，人群就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像被点了穴，动作僵在半空。
　　原因无他，不过是我毫发无伤地从熊熊烈火中走出，将土祭司身上挂着的兽牙一颗一颗拔下，插在他的喉咙，这种杀人放血的活其实在和阿爹逃难的路上我经常做，把人当牲口放了血活杀了，当猪肉卖，换几单粮食回家，求个温饱。本以为来到这传说的强国可以摆脱那样的生活，可还是走到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太可笑了。
　　喷溅的鲜血染红了我的笑，也断了土巫祝的气，随着他身体轰地倒下，人群哗然。
　　“眼睛！她的眼睛，是河神的眼睛！”不知道是谁的呼喊，人群突然齐刷刷地跪地，对我叩拜，“这是神明选定的大巫祝啊！”
　　而天空也彷佛回应一般，乌云集结，降下一场大雨。
　　我十分不解，在水井处一照，一对金色的妖异蛇瞳已经取代原本的人类黑瞳。
　　从那天起，我正式成为了一名新巫，根据大楚的规矩，所有新巫必须到国都的大巫殿受训，说是受训，其实是一场大淘杀。大巫祝会亲自以巫法试炼所有新巫，美其名曰选拔新人，其实就是为了提前杀掉将来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新人。因为伴随着新巫的诞生，老巫随时会被其杀死摘下发冠上的金枝。这是巫的法则，没有不死的巫，只有象征巫地位的金枝永远不死。
　　在我踏上去往国都的马车时，阿爹送了我一把他亲自打造的小玉斧，尺寸是刚好我的手能握住的大小，“孩子，此去凶险，我们做屠户的，手上吃饭的家伙就是保命符，你从小喜欢用斧，以后阿爹阿娘护不了你，只能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了。”
　　我拿着小玉斧，洁白通透的质地，一看就价值不菲，肯定是阿爹在逃难路上从哪个倒霉富人身上顺的玉料吧，谁曾想，十四年后，这把小小的玉斧，早已不复当初的洁白，已经被各种祭典的血污沁色成一把血斧。我擦拭着斧头上的血迹，看着楚明的金身，心想，这身不由己的乱世，我真的能有选择吗？
　　说真的，我想赌一把，于是，在朱砂笔落下的最后一句封魂咒词，我故意少写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