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刺目的白光闪过我的眼皮后，我猛地睁开了眼。回忆切换了。是一个房间，淡蓝色的墙纸，北欧灰的地板，一张奶油白的小床。是子支。她躺在床上，年龄和我在海边见到的她差不多，大概是十六七岁。
　　子支在睡着，但却很不安定。她紧紧皱着眉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每隔一阵就轻微摆动着脑袋，仿佛在尝试挣脱着什么。随即她的梦境和思绪在我眼前展开。
　　“天花板好低。好像要砸下来。我好像要撞上去。为什么脑袋那么沉？现在是六月…六月中了，茉莉花已经那么香了吗？茉莉…花，开在哪里，对了，我种在南边的阳台上，要起来把它们的花苞摘下来串成手串呐。空气好闷，绵密的潮气推不开似的，眼皮忽闪忽闪的，就是睁不开。为什么不把窗帘拉开呢？好暗，这样子真怕自己一睡不醒。果然还是天气的缘故吗，夏天就要来了，这样难熬的沉闷总是燥热的前兆。手心沁出汗来了，还是醒不来…”
　　呼呼呼，子支坐在车里飞驰。她透过车窗看着不断闪过的风景。
　　“凉爽多了…哪来的一阵风？我在做梦吗？我睡了很久了吧，差不多要醒过来了啊……”
　　“你需要强大的意志力从梦魇里醒过来。”
　　“谁在说话？”
　　子支坐在车里。可车窗被摇上去了，一点一点的。车窗按键的地方是一片雾白。车窗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没有一点缝隙。
　　“为什么车窗被关上了？好窒息，呼吸不过来…肺部已经开始胀痛，有东西在拽我的头，它就要弯折过去，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不行，再这样下去…”
　　我身体的每一寸也开始翻滚着，烧灼的痛感在侵蚀我的肺腔，像一个临到崩坏边缘的鼓胀的气球。那是子支的痛觉。
　　坐在车里的子支开始大口喘着气，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握住拳头，砸向那个车窗。
　　玻璃迸碎，顷刻间清爽的空气灌入了身体，梦境随即消失。子支猛地掀开被子，“唰”得睁开了眼睛。她的瞳仁微微颤动，眼神不太聚焦，显得空洞乏力。
　　“叮———”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子支掀开被褥，朝门口走去，下床时的天旋地转让她走得很趔趄。
　　这时我留意到她的手腕上有一个病人的手环。我环顾四周，整个房间的布置虽然很温馨，但角落里放着点滴瓶，桌上摆着瓶瓶罐罐的药物。仔细分辨，空气里还残留着药物的苦涩和消毒水的呛味。
　　来的人身着护士服，胸前别着一个徽章，写着“迦山疗养院”。
　　“子支，刚醒么？我来例行检查和记录。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护士走进房间，顺手拉开窗帘，坐在床尾凳上。子支坐在了她的旁边。
　　“不太好…头疼的厉害。”
　　“头疼？那是药物的副作用，是正常的。”
　　“不是…不是简单的头疼。这几天，我好像经常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我。”
　　“有个声音？”护士的神情忽然变得很紧张。
　　“是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我没有看到人。”
　　“你的意思是，或许有人藏在你的房间里？”
　　“不是。我确信，没有人在这个房间里。”
　　“没有人？”
　　“就好像，那个声音从很遥远的街道传过来。”
　　“是窗外吗？”
　　“也许…但又不是。”子支的神情很困惑：“这条街道它不是直线型的，它是一个圈。一个很大很大的圈。首尾相接。”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
　　“它是一个环。环的中心是这里。这个房间。”子支顿了顿，“那个声音就从房间的四壁穿透进来。”
　　“像圆规那样？以你的房间为圆心，画了一个圈。那条街道是那个圈？”
　　子支点点头：“但那个圈一直在收缩。”
　　“收缩…就是说这个声音离你越来越近了吗？”护士翻开她的记录册，开始在上面画着不断缩小的圆。
　　“对，原本很模糊，好像远在山谷里；后来，后来它毫不费力地透过了墙壁，越来越清晰，再后来……”
　　护士画的圈密密匝匝地小起来，变成了一个点。她把笔停住了。
　　“后来，我听到它从我的脑海里传出来。”
　　水笔的笔墨晕开，圆中心形成了一个极黑的点，像铅块，要生生从纸上坠落。
　　“那个声音说了什么？”护士的声音微微发颤。
　　“他说：‘你需要休息’。他一直在这样念着，似乎很关心我。”子支眯起眼，有些散神。“然后，我的头开始发沉，身体软绵绵的，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也不能思考…再醒过来的时候，就是您在按门铃。”
　　“也就是说，你听从了‘他’的话。”
　　“我并不觉得他在命令我或是控制我，那个声音很平和，似乎只是给我一个建议，但是又很笃定，好像知道我需要什么。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奇，但是我真的没有撒谎。”
　　护士的表情变得很严肃，她在子支的病情记录页上折了个角。
　　“子支，如果今后还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你一定要及时和我说。”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不是，是不是给我开的药不对，或者是剂量不合适？自从出车祸以后，我感觉我的记忆也出了问题，总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不用担心。我会和医生说明有关情况。你先好好休息吧。”
　　护士急匆匆地走了。子支陷入了沉思。
　　脑袋里传来阵阵抽打的疼痛，仿佛有黏腻的胶水倒了进去，把所有的东西无秩序地搅和在一起，给人一种阻滞的垢腻感。一些模糊的片段遗留下黯淡的色彩，像褪色泛黄的老照片，残留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音容笑貌。子支在奋力地思索着，头痛越来越剧烈。人脸和建筑物在其中翻滚倾斜、扭转塌陷、忽而大忽而小、重叠而后无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