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承影落雪
　　一
　　槐花的家就在永思殿旁边。
　　这是一个简陋的小四合院。大一点的是主屋，是父母住的，共两间，一间是卧室，一间是客厅。主屋的左边是个小配屋，用简易的木板和布帘子隔成了两间，是槐花住的，算是女孩子的“闺房”。右边的小配屋是厨房。此外，就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小仓库”，砌在厨房和围墙的旁边。
　　父母去世以后，除了隔壁的王婶，院子里没有其他人来过。
　　此后，槐花更是心如止水，一个人木木地上班下班，像墙上的钟摆，很机械，很准时，周而复始，说不上快乐，也说不上忧郁。
　　整整十八年了，槐花一直随父母住在这里。
　　父母是景山公园里的清洁工。算是照顾员工子女吧，高中毕业的槐花接过了父母的工作，仍旧在寿皇殿、观德殿和永思殿里做保洁工作。
　　槐花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喜欢皇家宫殿的气派，喜欢皇家物品的考究，也喜欢这里的宁静和庄严——每次做完清扫、拂尘、擦洗、整理等工作，她便坐在殿的一侧发呆，尽情享受着这里的宁静和庄严。
　　寿皇殿面阔九间，分别供奉清朝八帝的“御容”。从东边数起，分别张挂着光绪、咸丰、嘉庆、雍正、康熙、乾隆、道光、同治八帝的圣像。
　　每次做完清洁，槐花都要在康熙爷的圣像前跪拜。
　　每一次跪拜，她都两手伏地，将额头叩至蒲团上，长叩不起。
　　槐花慢慢直起腰，缓缓抬起头，双手合十，注视着圣像，眼中闪烁着泪光——眼前这位清癯的老人总会让槐花想起去世的爷爷，沧桑而亲切，忧郁也慈祥。槐花眨一下眼睛的瞬间，“爷爷”不见了，眼前端坐的依旧是身着金龙袍，脚蹬步云履，垂挂朝珠，文治武功的一代帝王。
　　于是，槐花由亲切转为敬畏，再由敬畏转为崇拜。
　　槐花每天都会出入寿皇殿。在她心里，殿内外的神龛、香炉、烛台，铜鹤、铜鹿、石龟、石狮都是活的——槐花经常和它们说话，或喃喃细语，或心里默念，它们都听得懂。有它们相伴，槐花从不孤独，也未曾寂寞。
　　槐花全身心都沉浸在袅袅的香烟里，暖意融融。
　　槐花经常梦见它们——它们不像平时那样一动不动，它们在殿外的广场上悠闲地徜徉着：铜鹤轻展翅膀，低飞一会就落在丹陛石阶上，伸着脖子长鸣几声；铜鹿几步一回头，朝着寿皇门漫步而去；那石龟最慢，慢得几乎是在广场蠕动；还有就是，雕在寿皇殿台基上用于排水的螭首也摇晃着脑袋，一副可爱可怜的样子。
　　二
　　沿着寿皇殿的红墙向东走100米，便是永思殿了。
　　槐花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永思殿里工作。
　　永思殿坐北朝南，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用昂贵的金丝楠木建成。与寿皇殿一样，永思殿也是皇家专用的“金砖墁地”，可见规格之高。
　　永思殿是主殿，两边分列着东西配殿。
　　配殿里陈列着一些皇家橱柜，橱柜里摆放着玉桃树，水晶葡萄，翡翠白菜等名贵的艺术珍品。橱柜都是上好的香木做的，配着精致的铜锁，雕刻着漂亮的花纹，还有一些精美的图案。图案中有古代的二十四孝故事，还有一些其他的故事，槐花看不懂。
　　橱柜之外，别无他物，配殿里显得很空旷。
　　作为主殿，永思殿里的光线异常暗弱，大白天都像暮色降临，不知道是何原理，也不知道为何如此设计。
　　大殿两则的立柱上都挂着楹联，上面很多字槐花不认识；墙壁上嵌有壁画，很逼真，很生动，内容与天地间的鬼神有关，这些壁画都是有情节的故事，槐花似懂非懂。
　　大殿正中是一张宽大的石祭台，台上摆放着祭祀用的“石五供”（中间是一个很大的石香炉，两边各有一个石烛台和石花瓶）。祭台后面是一个很大的“棺床”——临时放置棺椁用的石台。
　　听爷爷讲过，皇帝的棺材很大，几乎和棺床一样大。大棺材黑漆漆的，比人还高。听说皇帝的棺材都是两层，大棺材里套着小棺材。
　　一般地，皇上“驾崩”，在葬入陵墓之前，他的棺材都会在永思殿里停放一段时间，皇子皇孙就在棺材旁边守灵。
　　现在的棺床是空的，并没有棺材，只是一个高高的大平台。
　　平台的四周摆放着一盆盆葱郁的幽兰，仿佛是棺床四面凸起的绿色栏杆。因为殿里很暗，那一盆盆绿幽兰模糊而幽暗，活像一颗颗披着散发的头颅。
　　槐花打小就害怕棺材，包括父亲的棺材。
　　槐花16岁那一年，也就是前年，父亲突然死了，原因不详。应该是清扫完大殿之后，坐在棺床西侧的地面上休息的时候突然死去的。父亲死得很安详，双手抱着扫帚，像抱着哭丧棒，一副守灵孝子的模样。
　　父亲被装进一口薄皮棺材，很快就被“封棺”。几根粗大的铆钉从棺盖钉下去，棺材便密不透风——槐花总担心父亲在里面喘不过气来。
　　在槐花的意识中，棺材里的尸体很快就会变成鬼怪。每当进入永思殿，槐花就会不寒而栗。那祭台、石五供，以及巨大的棺床映在眼里，怕在心头——那石台上分明是有棺材的，又高又大，黑漆漆的，里面装着的是尸体，也是鬼怪，充满了神秘和恐怖。
　　在棺床两侧拖地的时候，自己仿佛就是一个守灵人。
　　离棺床这么近，就是离棺材这么近，就是离鬼怪这么近。
　　即使为死去的父亲守灵，她的心里也惴惴不安，彻夜难眠。
　　阴阳两隔的世界，她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在槐花的眼里，绿幽兰是永思殿里唯一的风景。
　　第一次看到一盆盆绿幽兰，槐花会短暂地忘记这是停放棺材的地方，忘记这里的神秘、玄怪和恐怖，仿佛是一片温馨美丽的绿园。
　　三
　　入夜的时候，狂风大作，连墙壁都在颤动。
　　那暴风卷地而来，像一个巨大精怪，绿毛长舌，兴风作浪。它扬起铁臂，用碎石猛击槐花家的窗棂，仿佛要破窗而入，吸人精血，嚼碎骸骨。
　　槐花在床上缩成一团。
　　片刻，几道闪电透过小窗，一声巨雷响彻天宇。
　　暴雨紧随其后，畅汗淋漓。
　　雷电，是槐花一直无法解开的心结，那一年，槐花10岁。
　　那一天，“风雨欲来”。
　　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人们最担心的不是粮食，而是柴草。
　　柴草湿了，无法点火，便无法做饭。
　　母亲见乌云翻滚，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便让槐花赶快去外边的柴草垛抱些干草到厨房里备用——柴草垛堆放在屋外，距离有一百多米。
　　槐花抱着柴草，只能凭着记忆和感觉，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往回走——眼睛和脸都被柴草挡住了。没走几步，雨前的风猛地刮起来，卷起一阵阵尘烟，迷了槐花的眼。紧接着，乌云就像泼墨一样，迅速洇开，又像一块黑色的灯芯绒，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
　　突然，一道耀眼的闪电亮起——仿佛突然出现的一面照妖镜，高高举起，直接将槐花“照”在了里面；又像一只长长的鬼手，一下子抓住了槐花的脖领……她吓得哭了起来。
　　槐花抱紧柴草，闭着眼，凭着记忆，边哭边跑，一路跌跌撞撞……
　　离家门口只有二三十米了——一声巨雷，在槐花的头顶响起，好像是一把出鞘的“斩妖剑”，直接劈向她的头颅。只听槐花大叫一声，扔了柴草，双臂本能地抱住脑袋，一下子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雨点像万千只箭镞，夹带风声，射向槐花……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站在门口的母亲，眼见槐花倒下，却傻了一般。
　　母亲终于反应过来，她迅速拿起灶台上的菜刀，念叨着，对着狂风和雨点就扔了出去——应该是镇邪一类的做法。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槐花才在母亲的怀里慢慢苏醒过来，眼里布满了恐惧之色。
　　从此，槐花闻“雷”色变是常有的事。母亲不敢提一个“雷”字，怕刺激到槐花，引发她的心病。
　　小时候，槐花曾听母亲讲过一些关于“雷劈”的故事，听得似懂非懂。母亲说，凡是雨天响起炸雷，一定是劈着“东西”了。这“东西”的含义有些隐晦，估计是一种禁忌，直接说出来会不祥，会遭到什么报复。后来，槐花明白了，这“东西”是指人类之外的一些鬼怪、蛇精、狐仙等。曾经有一棵千年老树被雷劈断，还冒烟起火了。结果，人们从空了心的树洞中发现了一条小盆口粗的大蟒蛇，蛇头被雷劈烂了，身体也被烧得黑乎乎的——据说这蛇精犯了天条，罪孽深重，逃下界来，躲到树洞里，连老树也被牵连了。
　　在母亲的意识中，雷就是天神，雷不会劈错对象的，一定有因果。
　　槐花被“雷劈”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原本活泼天真的一个孩子变得木讷起来，反应也迟钝了，还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母亲除了背地里偷偷掉眼泪，就是不住地念“阿弥陀佛”。
　　槐花慢慢长大了，但她对雷电的恐惧感丝毫没有减弱。
　　听着窗外雷雨咆哮，守着那盏古色古香落满油渍的小青灯，槐花蜷缩在被窝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在一种揪心的恐惧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明时，槐花走出院子，见很多人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昨夜，永思殿外的一棵七叶娑罗树被雷电劈开，血肉模糊，如同斩刑。另一棵古柏被连根拔起，重重摔倒，地面深陷下去，一片狼藉。
　　四
　　在永思殿西南角的一片空地上，有一棵唐槐。顾名思义，这棵树在唐朝就有了，是一棵千年古槐。
　　唐槐离槐花的小屋不远，推开门向西走，只需要两分钟便可来到树下。
　　这棵唐槐，有二十多米高，仰起脖子，看得头晕。古槐的树围足有十米，需五六个人牵手才能将其环抱。树老易空，唐槐的主干已经朽空，树干的阴面开裂着，像孕妇剖腹产之后一直没有缝合的伤口。沿着开裂的树缝往里走，里面是一个很深的树洞，洞内阴湿，没有光线，黑乎乎的，可容得下三四个人。
　　奇妙的是，朽空的树洞中间又长出一株碗口粗的“小槐”，人们称之为“槐中槐”——也有小孩子对着树旁的牌子大声念着“鬼中鬼”。
　　黑暗、深邃的槐树洞没有人进去过，包括顽皮的孩子，那是大人“警告”的结果。大院里的人，每次走近老槐，都会变得毕恭毕敬。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神秘的世界，都有一个神圣的图腾。
　　有人说槐树最通灵，有树神，会保佑一方。
　　也有人说槐树易招鬼，靠近槐树，会被鬼缠上。
　　昨夜，巨雷“斩”了七叶娑罗树，飓风“拔”了千年古柏，而这里的唐槐却安然无恙。这越发让人们对它加倍崇敬，甚至膜拜起来——树根下经常发现有人焚香的遗迹，树枝上经常被祈福的人系上红丝线。
　　人们相信这千年唐槐是有灵性的。
　　槐花出生的前一刻，母亲还坐在唐槐下乘凉。她忽然觉得肚子疼痛，被父亲迅速抱回屋里，不久便生下了槐花。
　　槐花的名字是父亲取的，想沾一点千年老槐的福气。
　　这棵千年老槐算是看着槐花长大的。
　　五
　　父亲曾经请算命先生给槐花看过生辰八字。
　　那个老头吞吞吐吐，说话很含糊。最后告诉父亲，让槐花改个名字，并让槐花不要去那棵唐槐下玩，更不要进那个树洞。
　　父亲当时半信半疑，时间久了，便忘了此事。
　　直到发生了一件很蹊跷的事，他才想起算命先生的话。
　　那年槐花13岁。
　　记得那天黄昏，好奇的槐花钻进了唐槐的树洞。她回家告诉母亲，说洞里很黑，很潮湿。说洞里那棵小槐突然不住地抖动，沙沙地响。
　　母亲嘴上说着“没事”“孩子别怕”，心里却想起算命先生的话了。
　　当天夜里，槐花就遭到了惊吓，几乎魂飞魄散了。
　　那是个夏夜，蚊子很多。
　　晚饭后，槐花早早就进了粗纱蚊帐——既是躲避夏日蚊虫之法，也是“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
　　大约是子时，槐花听见一丝响动，就在惺忪中半开睡眼。借着朦胧的月光，槐花看见墙壁上有一片黑影，正慢慢地朝着槐花的睡床方向移动……那黑影颇为怪异，像个水母在海里慢慢地漂游，又像茂盛的吊兰从盆里垂挂下来——那一条条垂挂下来的，既像纷披的乱发，又像章鱼的触手。
　　槐花的心猛地揪起来，紧紧掖住被单的一角，仿佛在无助中找到了一个护身符。
　　黑影离槐花的睡床越来越近……槐花吓得气不敢出，眼不敢看，用被单蒙住头，只等厄运降临——槐花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那黑影猛地掀开蚊帐，伸出黑手，抓向自己……
　　然而，黑影并没有过来，也没有掀槐花的蚊帐。
　　槐花继续蒙着头，还是不敢贸然从被单里钻出来，尽管她有些憋闷，她想再等会，听听动静。
　　突然，槐花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是两只耗子在活动，又像是一阵轻风在吹打窗棂。不一会儿，声音变得杂乱起来。
　　槐花惶惶地从被单里露出一只惊恐的眼睛，隔着蚊帐，向外窥视——墙上不是一个黑影了，而是三个黑影，它们打成一团，像是在演一场皮影戏。
　　哪里是什么皮影戏，是真真实实的“鬼影”。
　　槐花怯怯地想，影子在墙上，“鬼”在哪里？屋里并没什么异样，槐花不知道这影子是从哪里“映”到墙上的。
　　三个“鬼影”好像都是冲着槐花来的。
　　那三个“鬼影”，像树，像花，又像八爪鱼……它们时而相扑，时而逃开，发出沙沙的轻响。
　　三个“鬼影”一直在打斗，仿佛槐花平日打枣时的场景，那枣树被打得枝叶摇颤，枣花纷纷扬扬，秋枣落地乱蹦。
　　槐花几乎要“魂飞魄散”了。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槐花猛地坐起，用芭蕉扇狠狠地敲了一下床沿，用变了调的声音喊着：
　　“谁？”
　　此时的槐花已将被单揉成一团，紧紧攥着，挡在胸前，她听到了自己牙齿上下碰撞的声音。
　　那三个“鬼影”分明也被槐花敲床的动作和变调的声音吓着了，猛地转身，从墙上跳下来，夺门而出——槐花听到了一阵轻微、仓皇、怪异的脚步声。
　　槐花再也不敢继续睡下去了，裹着被单，三步两步，叫醒了隔壁屋里的父亲和母亲……一家三口壮着胆子，一路尾随，朝着“鬼影”远去的方向——一家人都心有余悸，但又不甘心放走“鬼影”。
　　一路尾随着，绕过了镇山阁，一直到了观德殿的红墙外。
　　三个“鬼影”不翼而飞，踪影全无。
　　他们环视周围——
　　观德门外是皇家的牡丹园，槐花经常在牡丹园里浇花除草。
　　朝代更迭，物是人非，牡丹园里的名种牡丹却日见其增。槐花最喜欢的是牡丹园里的“姚黄”“魏紫”和“洛阳红”，它们锦袍玉带，满面春风，流光溢彩，一身芬芳。
　　即使是现在——恐怖的暗夜，走在牡丹园旁，槐花同样也能感受到一种温馨，一种吉祥。
　　牡丹园东边的路旁，矗立着两个高大的黑影，威风凛凛，仿佛两尊顶盔挂甲的战神。没错，槐花想起来了，那是“二将军柏”，是两株千年古柏——这是康熙帝亲口赐封的“将军”。
　　站在树下，仰望着“二将军柏”，如同仰望天地间的“巨灵神”，槐花觉得自己是那样弱小无助。同时，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化成一股暖流，流遍全身，涌上心头——“二将军柏”，那是她心中的保护神。
　　……
　　从此以后，每当忙完了寿皇殿和永思殿里的事务，槐花便会有意无意地来到牡丹园，来到“二将军柏”下小憩一会儿，尤其是心神不宁的时候，即使槐花默默不语，也会在牡丹园和“二将军柏”的身边感受到一种无比的温馨，博大的力量。
　　寿皇殿之外，在槐花心里，这里是又一处温暖的地方。
　　六
　　母亲生下槐花的时候，患上了严重的气血虚亏后遗症。她陪伴着槐花，走过了14个寒暑，便撒手人寰。
　　槐花16岁的时候，父亲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永思殿。
　　父母先后离世，槐花独自守着家里的小院子。
　　七
　　槐花照例来到永思殿里做清洁。
　　她用力推门，随着门轴的转动，殿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今日的永思殿里格外阴森，光线似乎比平日更加阴郁黯淡。
　　槐花有些恍惚。
　　她听见敲击木鱼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敲得殿内越发宁静。紧接着传来一阵阵缥缈的诵经之声——又有人死了？在超度吗？
　　大殿里一改往日的冷清。祭台前有人来焚过香，中间的石香炉中香烟袅袅，弥漫了整个大殿。槐花闻到了浓郁的香烟，有些想咳嗽，但终于没有咳出来。
　　奇怪的是，在正殿的棺床上，停放着一口偌大的棺材，黑漆漆的，透着一股檀香的味道——平时这棺床是空的啊，怎么会这样？槐花实在不记得这是谁的棺木，清朝的十代帝王早就下葬了。
　　更奇怪的是，本来摆在棺床四周的绿幽兰竟然都摆在了棺材的上面。一盆盆绿幽兰，乱叶纷披，几乎遮住了棺盖。棺盖上的绿幽兰像一只只勾魂的鬼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但始终没有抓住，无力地倒垂下来——这让槐花想起了爷爷去世的时候，右手臂悬挂在床沿的样子。
　　好奇怪的设计！
　　棺材不像棺材，盆景不像盆景。
　　棺上的雕花古朴，图案庄重，加上棺盖上的绿幽兰，形成了一种勾人魂魄的气场，成为对死者最诡异的映衬。
　　很快，槐花就别扭起来，心里泛起恐惧的惊涛。
　　一种花草，美到极致，便生出恐怖——再与墓穴、棺木相伴，染上某种阴灵，便会成为不祥。
　　绿幽兰，鬼魅一样的绿幽兰！
　　……
　　槐花病了，一连几天，昏睡不醒。
　　她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永思殿的。
　　闭上眼睛，依然挥之不去——那棺盖上的绿幽兰，那一只只毛茸茸的触手，仿佛是从棺材里伸出来的，越伸越长，一直向槐花抓过来。
　　那绿毛触手还发出阴沉、悚然的声音：
　　“你和我一样，还不跟我走……
　　“你和我一样，快跟我走……”
　　“你是谁？
　　“我怎么会跟你一样？
　　“我是谁？
　　“要我去哪里？
　　“难道要去那檀香木的棺材里？”
　　槐花喃喃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八
　　虽是服了些中药，依然不见好转。槐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精神恍惚，梦呓一般，总像在和什么人对话。
　　王婶给槐花请了一位“先生”，这里的“先生”类似于通灵的巫师。
　　先生说，她的“真性”走了。三魂七魄中，她有一魂一魄都不在这里了。一魂，被一个精怪所摄，压在了永思殿东北方的那口八角琉璃井中；还有一魄，就困在永思殿门口老槐的树洞里。必须将其释放出来，她才能恢复常态。
　　先生说，她的身上附有两个精怪，一个草胎，一个木胎。
　　必须将两个精怪“送走”，迎回她的“真性”。
　　“只是……，那个草胎的精怪不太愿意离开，与槐花的肉体有了一定的感情，很是依赖……”
　　王婶听得六神无主，几乎被吓得灵魂出窍，整个晚上都睡不着。
　　王婶还是壮着胆子，按照“先生”的话，替槐花做“法事”。
　　王婶先烧了一道符，然后带着槐花来到了皇家牡丹园，插香祭拜。
　　这是“请花神”，请皇家的“花神”——“牡丹王”，请它来消灾。
　　回到家里，槐花觉得神志清醒了一些。当天夜里，槐花的梦里就出现了“牡丹花神”——眉清目秀，红袍锦带，气宇轩昂，端坐大堂，好像在发令。
　　“我要走了。
　　“我会走的……”
　　槐花闭着眼，喃喃梦呓，声音里透着万般无奈。
　　有人要走了，就像自己要走一样，槐花的心里万般不舍，眼泪沁出了眼角，滚到了脖子下面。
　　槐花慢慢睁开眼睛，一缕晨光已透进窗棂。
　　第二天，王婶又带着槐花祭拜了“二将军柏”，焚了香，摆了贡品，做了祈祷，算是感激槐花身边的两位“守护神”。
　　第三天，按照“先生”的安排，王婶独自到了永思殿西南角的千年老槐树下，瞅准无人的时候，在树干上贴了一张无人认识的符——王婶心安许多，觉得这张镇帖就是钟馗的七星剑，可以斩杀一切恶鬼。
　　从此，老槐中的妖孽将永世不得翻身。
　　九
　　“先生”说的八角琉璃井到底在哪？
　　王婶找了半天，终于在幽深的草丛中找到了一口废弃的古井。虽然已经破败不堪，却依然是皇家的风格，井口、井面都是用琉璃砌成的。
　　井早已干涸，井里黑乎乎的，井壁上生长着一些茂盛的杂草。
　　在琉璃井不远处，胡乱堆放着一些花盆，花盆里栽种的是一些绿幽兰，已经蒙尘多年。这些兰草，虽泛绿色，却异常阴郁，给人一种幽冷和不祥之感，仿佛一个个四处飘荡的绿幽灵。
　　“槐花在梦话里念叨，说什么棺材上的绿幽兰……应该就在这里。”
　　王婶幽幽地想。
　　那些绿幽兰总是想缠绕她，要把她带走。
　　虽然都是草木精灵，也各有不同，一个在幽冥之地，一个在自然之境，何必攀扯？各自相安吧！
　　王婶祈祷着。
　　她用自己虔诚的心给予了这群绿幽灵最丰厚的祭祀。
　　是的，万物如此！除了祭祀，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王婶回到八角琉璃井旁，顺着琉璃井口往里张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王婶知道，“她”一定就在井里了……
　　“整整十年了，你出来吧，可怜的孩子！”
　　想到这里，王婶鼻子一阵酸楚，眼泪婆娑。
　　王婶在井台上摆好了香烛，念念有词。忽地，一阵风起，王婶打了个寒噤，心里痉挛了一下，一阵发冷。
　　王婶知道，“她”已经跟来了，就在自己的身后。
　　王婶的影子越拉越长，仿佛是一缕幽魂跟着她前行。
　　一只无形的“小手”紧紧牵住了王婶的衣角，再也不愿离开。
　　永思殿角的鸱吻掠过一阵白烟。
　　十
　　槐花还在梦中。
　　这个梦很温暖，很安逸。
　　清癯的康熙爷圣像还是那么慈祥。
　　槐花觉得康熙爷就在自己身边，从没离开过，还有那两位“柏将军”。
　　她来到了寿皇殿门前广场上：
　　铜鹤悠闲地展翅，发出一两声悦耳的长鸣；铜鹿仍是几步一回头，流连不已；石龟爬得最慢，爬到了槐花的脚边，低眉顺眼，亲昵可爱；雕在寿皇殿台基上用于排水的螭首忽然喷出水来，迎着日光，照得槐花睁不开眼睛……
　　牡丹园里，有一位穿红裙子的女子，手拿一朵绚丽的牡丹，脚踏祥云，手执拂尘，飘然而至。忽然，从红衣女子的身后跑过来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张开双臂，欢呼着向槐花跑过来。
　　槐花怕她摔倒，急忙迎上去，自己的脚下却一阵踉跄，摔倒在地——槐花惊醒了，一身冷汗。
　　十一
　　一个月之后，永思殿棺床上的一盆盆绿幽兰被搬走了——它们很离奇地在同一天枯死了，一条条藤蔓和一片片叶子仿佛在一夜之间被烤成了焦黄的乱发。
　　棺床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那株千年唐槐形同槁木，处在生与死的边缘。
　　它怀里的那株小槐却依然苍翠，给人一种生命的活力。
　　那块被孩子们念作“鬼中鬼”的牌子已经找不到了。
　　槐花改名字了，不再叫“槐花”，叫“牡丹”。
　　这也是那位“先生”的意思。
　　牡丹和以前的槐花一样，经常出入寿皇殿、永思殿，经常去看牡丹园里的牡丹，还有忠义庙旁边的两棵“将军柏”。
　　2014年10月14日
　　作者注：
　　BJ景山公园的寿皇殿一直闭锁，从未开放过，游客的脚步只能停留在寿皇殿高高的红墙之外。唯有站在景山之巅，依稀可以看见红墙内寿皇殿的概貌。
　　永思殿早已不存，无处可寻，只能按图索骥，根据地图知道它的大致方位。文中所有关于寿皇殿和永思殿的描写都是笔者的想象和推断，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