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林青森被害的第二天，吉川在杜侑安推荐的青年旅馆待了一整日。直到第三天中午，他才在旅馆楼下，如约见到杜警官。这次，杜的身旁跟来一位新面孔。随行男子年纪不大，约略二十七岁，自称姓陈，简装便服，不是警察。
　　三人在厅堂碰了面，只做了介绍与问候，便应杜某人的邀请，去了全石镇第一片区的美食店——婉秋居。
　　午间的婉秋居要比吉川刚来那晚更加热闹，只可惜这份热闹并不归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招呼众人后，老板娘端来一篓子脆花荔枝虾球和小碟的百香果酱。杜侑安颇为满意地回以微笑，拿起竹筷准备品尝。随后，在陈的提醒下，他才略带歉意地将菜单递到吉川面前。
　　“我曾经遇到一位老厨师，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沥油是酥炸的精髓’。我想，堇妍老板娘在这点做得极好。因此，无论你作何选择，都可以放心品尝。”
　　吉川尴尬地接过菜单愣了神，并非因为陈的圆场方式像老友，而是他不承想，眼前三位竟然是旧相识。当然，其也不承想，在遥远的一周以后，今天这场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交谈，竟然会成为解决好友被害一案的关键。
　　吉川一面翻看菜单，一面回答二人的问题。所言之物大抵与前日相仿，只是在个别细节处加以翔实。而当话题偶然提及李思妤时，他放下手中的菜单，望向搪瓷盘中的芝士红薯小方，慢慢陷入回忆。
　　提及李思妤，吉川不会忘记与好友饭后消食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天，林青森乔迁新居，吉川应邀拜访。一阵忙忙碌碌后，时间便到了下午。
　　是年盛夏朱明，碧宇苍穹宛如火伞开张，烧得整个息壤炎炎灼灼。位于息壤东南角的荆岐地区更是燥热非凡，似有上秋山君久踞于此，暑气阻滞难以消疏。
　　两人觉得饭后无聊，便提议从林宅出发，绕全石绿道一路漫行。不过几时，两人随行至一处丛林，远见有座无彩书院，便以赏景为名而改道。两人背坐弧门向内望，漫卷书香荡然来袭。细观这空庭，隐约间似有流风，浅浅地，润着草色无声，石阶布满苔痕，是遥远的苔痕。川林二人拾此梦境，欣喜过望，于是折扇而入。
　　入书院，往日鸿儒不相见，唯有方竹怀石留此间。兰风侍舞，有菊，也有寒客。兄弟二人本是文友之交，见到此番景致，不免感慨万千。随后，不知经由何人提议，两位同门旋即合诗一首，聊表衷情：
　　“草庐繁翠风熙颜，梅兰竹菊世上贤。当年君友今不在，空庭槐序枕难眠。”
　　在一阵伤今怀古后，两位骚客比肩离去。去路是一截街景。闲穿巷弄，老街里的过往依稀可辨。古树阴翳里的乌鸦，与土台和解的泥墙，无骨花灯顶上泛泛的油纸丹花，还有龙脊朱檐陪同青涩琉瓦。日照随顺轩窗而下，缓缓地，化成门海里漂浮的金缕衣裳，闻到声儿就消失不见了。老街里的一切兴许应景，唯独一旁的木屋闲置多年，成了历史不可言传的背影。两位村客已知无缘旧时人家，转身悻悻离去。
　　又行至一处矮丘，过转角，眼前是一片无情的造景假山。假山上镌刻着廉价的艺术文字，旁边还搭了座不甚时髦的复古凉亭。亭中竖有棋枰，四方立凳，在外围栏。正两侧漆红圆柱上书刻一副对联，细读，不着音律，应是后人仿作：
　　“十载寒窗空虚度，莫言无时数；一纸功名终遂成，勿争有权能。”
　　亭檐下底正中有块大黑匾额。匾额含蓄内敛，收录横批小字共四粒，人皆唤其“权时破相”。亭左亦有青石侍立，承佚者题名，人皆谓为“权时亭”也。
　　吉川不解联中之意，遂问林青森：“一纪春秋终不成，何故无时数？”。
　　林某闻言，以一句“天行有常，而凡俗无道，相随时而变，何以易之。”答其所问。
　　吉川听罢又追问：“功名为相时有无，如何权变作通路？”。
　　青森一阵浅笑，援引白衣语录加以回应。“权时即合权，合权亦达权，权合时宜则万相可破。”说罢，他见吉川面露难色，便再作如下解释，“世相千千万，道不逢时则权变，悬权而动以合时宜，终以其道破解其相。”
　　吉川闻之半懂，不知如何接搭，但又不愿就此服输，是故另辟蹊径，借以佛门偈语为题试作刁难：“佚者言，众生本无相，无相无其道。”
　　未几，两位衿友相视对笑，不置纠结，只在亭者小憩片刻，随即启程折返。系因原途再无新景，两人渐渐迷失来路。
　　又慢行片刻，至书院不远，忽闻有露香，原来是旁侧一径兰花。撷取兰草且入画，久闻国香不与人。拾其本味而闻素雅，且徐且停，倒也不失为质朴。两人走出窄道，视线渐愈开阔，耳畔更有流溪潺潺，凤尾森森。细细龙吟，臻臻入魂。沿溪而走。木桥、石磴、流水、鸣风、古井、庭槐、小杨、老椿，一切秀丽美景皆列阵于前。且道一声绿阴如染，附和一句岁月无尘。悠然自在，仿佛羽化而登仙。
　　过此极境，群翠生芳而争艳，更有游廊绵延而通天。雕梁其上，藤萝如瀑而落，画柱其下，鸟鹿随影成形。悠然悠然，教人有恍入太虚之感。两人素仰全石大名，其有万千园景如幻似梦，不比瑶池琬居逊色三分，便请黄蝶为引路，慕循小径，纵览芳丛，可谓怡然自得。
　　出小径，两人又随访至湖心亭畔，初闻小炉檀香，眼见佛性，遂从侧门而入，洗净身心，祝颂佳愿。不知礼拜用了多久，两位同道颇感疲乏，便依芦苇草畔席地而坐，阔忆往昔，消闲打趣。
　　日过灵石，桃珊满天，接化入水，幻作金龙。一时风醒，帆随影动。悠悠然，湖蓝沉镜，水玉空明。苇荡丛中，天之远角，悠悠然，随风飘来一对茶帆。凫水而行，喜乐其鸣，原来是对鸳鸯侣。
　　林青森见状一时兴起，竟然学起雄鸟模样，发出咯咯嘎嘎的叫声，惹得吉川哭笑不得。无何，不知是谁提及女主人，林的脸上忽然漾起霞光来，他赧然言道，“你嫂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像蟾光里的夜雪，肃穆而神秘。而我就是酒囊饭袋，在茶楼酒肆吃饱喝足了，拐出门，一头扎进雪绒的山丘，枕了一宿无忧的梦。”
　　吉川当时不得要领，只好随笑附和，尴尬地脱去鞋袜，将脚板沉入湖底。湖水像是受了惊，顿时涟漪如潮，吓得游禽腾空跃起。噗嗤一声，匹鸟儿就消失不见了。此后多年，直到在唐煜酒店里的惊鸿一瞥，他才明白其中唯心的含义。
　　若美艳不可方物，则言语再无实体。
　　他不能笃定这种观点是否精准，私下也未与人交流。后来激情折旧，芳华予空，便也不再提。也许是林的话中大有玄机，吉川这才意识到，过往婚宴上对新人所有的祝颂都是那么腻耳与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