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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六月初六,差不多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店子乡店西村外的田野上,晴空万里,骄阳似火。在一片齐胸深的苞米地里,孙老汉的长子孙有金戴着一顶苇廉,身着一件T恤,正弓身锄着垄间的杂草。此时天已接近晌午,田里劳作的人们都停下锄头回家吃饭去了,下午三四点钟,差不多暑热消退之后,他们才会再次现身。孙有金没有随“大流”,坚持在田间劳作着:他时而弯下腰,将苞米杆边锄不到的杂草连根拔起,甩去泥块,时而直起身,舒展一下腰骨,趁此远眺一下遍野的绿色。
田野上一丝风也没有,汗液不断地从他的每一片肌肤渗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衫,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绿色的蒸笼之中。这已是锄的第二茬草了,上一次苞米苗到脚裸时,他拆苗时顺带锄过一次,但前些日子下过一场透雨,田里的杂草睁开了眼,开始疯长起来,有的甚至在苞米丛中探出了头。过多的杂草,争夺了田里的养分,令粮食减产,在一个辛劳的庄户人眼里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容忍的,多收个三五十斤,就多一份收入,不过话有说回来,村里的大龄男女青年肯在土地上舍得下力气的已经不多了,他们多在城里找了轻省点的工作,收入也不见的低。这些杂草着实可恨,自农耕文明始,它们就一直与农作物相伴而生,纵使将它们连根拔除,只要一瓢水的滋润,它们就能开枝散叶,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阳光还算毒辣,将它们晒干晒透。
离苞米地隔一条沟的距离,是一片瓜地,三亩见方,瓜秧匍匐在土地上占满了地块的边边角角,其间星罗着许多青翠的西瓜,很讨人欢喜。地边上有个瓜棚,坐南朝北,略显简陋,四根木柱子撑起中间的两幅门板,顶上扎个箍,斜加上几根木头做支撑,围成一个坟头样的尖角,上面铺上油纸、席子,麦秆,用绳子压实,四周再竖起四张帘子,就形成了一个私密的小空间,那是西瓜七八分熟的时候,支部书记徐振国亲自搭建的。晚上蚊子多,他还特地挂了一床蚊帐。闲来无事时,徐振国都会来看他的瓜地,来时先朝着临旁的苞米地撒泡尿,而后走进瓜秧中间查看长势,再过个三五天,这批西瓜就可离地了,这几天不时有瓜贩跑到地头询过价,给他五分的高价,他没同意,他想再等等,今年天气较往年热,不愁西瓜卖不出好价钱。说实话,天灾他倒不担心,他担心的是“人祸”。按理说乡下人朴实,行路口渴,偷摘个西瓜解渴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庄户人被人吃个瓜也吃不穷,但他徐振国是支书,东家长,西家短的,断的不周,指不定哪个村民怀着恨呢。前年东山村的书记胡石凯家的瓜地就被人算计过,五亩的瓜地,不论大小,被人用刀劈的一个不剩,一年的忙活算是打了水漂,为这事,胡世凯的老婆披散着头发,在大街上跳着脚把全村人都给骂了,村民们就像看戏一样凑热闹,背地里却直呼报应,虽说自己没有做过亏心事,但小心行的万年船。
热气升上来,徐振国就会重新钻进瓜棚,端坐在门板上,放下蚊帐,摊开一张报纸,一边看报,一边喝带来的茶水,他血糖有些高,夏志建议他少吃甜食,西瓜水太甜,他不敢多吃,再说喝茶是他多年的习惯。有时累了,他就歪在板上小睡一会儿,或是看着孙有金锄东锄西,又觉得热,没有风,将帘子蚊帐扯了上去。待孙有金锄的近了,他会扯着嗓子喊:“有金,过来歇歇罢,咱爷俩说个话。”有金停下手中的锄头,直起身用胳膊将脸上的汗液挡了挡,笑着说:“三大爷,我没您那么多的闲工夫呢。”徐振国嘿嘿一笑,下了板床,凑过去说:“你家的苞米绿的发黑,你种地真是一把好手。”孙有金知道这是恭维之词,回说:“好些日子不下雨了,看苞米叶都晒卷了。”徐振国又看了看天,叹道:“庄户地一个礼拜不下雨,这天就要旱。”有金说:“三大爷,给我摘个瓜吧?好渴。”徐振国说:“还不十分熟。”说完又钻进了瓜棚去了。
打南边飘来一坨云,抛下一小片影儿,还没感觉出凉意,就快速的从苞米地里掠了过去,二娘从河堤上走了下来,孙有金看见了,从苞米地里出来,将放在地头,晒的有些热的一壶水一饮而尽,对二娘说:“二娘你怎么来了?”二娘问:“中午你咋不回家吃饭?”有金道:“地没锄完呢。”二娘道:“庄户人地还有锄完的时候?”又问:”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咋样了?”孙有金道:“什么?”二娘知道他没放在心上,苦笑说:“村里的半大小子都哭着吵着要媳妇,你怎么像块榆木疙瘩?你妈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仨。”孙有金这才想起来,开始不吱声了,说实话他不想去,他知道去了也不成。二娘看出了他的心思,佯怒说:“你要是不去,以后我就不管你的事了。”孙有金一边用手将锄头上的泥巴揩去,一边应付地说:“好吧。”
正说着,忽然从瓜棚中闪出一个人来——两条长辫落在胸前,辫尾上打了两个红色白点蝴蝶结,上身穿一件浅绿色碎花上衫,下身套一条青色长裤,底下露出一双透明凉鞋和肉色的丝袜,朝着他俩喊道:“有金哥!”孙有金一看,惊奇问:“咦~,听南你啥时候来的?”听南的胸脯高低起伏,一团红晕从耳根起,在白皙的肤色衬托下,涂染了整个面颊,她一手拿手帕扇着自己的脸,一只手摆弄着辫尾的蝴蝶节,说:“你光顾着锄地去了,哪会注意我呀。”二娘道:“听南,有日子没见了,长得越发俊的不像庄户人家的闺女了。”听南越发羞红了脸,低着头道:“婶,哪有。二大娘,我到地里给你摘个瓜尝吧,我家的瓜可甜了。”转身要到地里去,二娘笑说:“听南有心,我心里比真吃了瓜都甜。”有金不忘又看了她一眼,说:“留着卖钱吧。”
回去的路上,二娘说:“人家姑娘听说你人不错,指定要见你一见的,去咱家不合适,就约在乡上你二大爷念国的饭馆里。”孙有金没说话,二婶又说:“说是二十五了,虽说比你大几岁,可你没听人家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好,再说这姑娘长得也水灵。”孙有金又不说话,二娘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除了人长的凑合点,还有啥?高不成低不就的,好歹去一趟,赶紧回去拾掇拾掇,洗个头,拣件干净的衣服穿上,你看你这身,灰不拉几的,怎么见人?”
刚进村口没多远,就见徐兴国瘸着个腿,撅着屁股在自家屋外给牲口喂草,孙有金问:“大爷,喂牛呢?”徐兴国也不抬头,脸背对着他们说:“嗯。有金说:”听雨哥回来了没?听说给您添了孙子?可喜可贺啊。”徐兴国头也没抬,说:“有啥贺的。”二婶一听,语气不对,忙笑道:“添了个大胖孙子,还不偷着乐啊?我倒是想要个男,尽是俩闺女,以后还指望仨侄儿呢。”徐兴国的身体一直不错,就是去年偶尔腿脚不听使唤,找了夏志,夏志就拿个小锤在他的膝盖上左敲敲右敲敲,徐兴国说:“我来是让你看病的,你拿个小锤敲这敲那干啥哩?”夏志说:“你不懂。”徐兴国说:“你懂,那你说这咋回事?”夏志说:“我在看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徐兴国说:“那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夏志吧嗒嘴,像对徐兴国说,又像对自己说:“是。”徐兴国恰待说话,夏志又摇摇头,吧嗒吧嗒嘴说:“看情形又好像不是。”徐兴国烦了,说:“得,说了相当于没说。”夏志接着说:“你还是到县人民医院去看看吧,这个我看不了,我只能看小病,这个不好说。”徐兴国就害怕了,去了县人民医院,片子拍出来了,医生皱起了眉头,徐兴国问:“严重不?”医生嗯了一声,徐兴国心里咯噔了一下,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道:“有救吗?”医生笑道:“你想哪去了,我看你的脊柱里长了骨刺,压迫神经,下身有时就没了知觉,生命没问题,怕就怕将来会瘫。”徐兴国放了心,又问:“能治好吗?”医生说:“我们这小地方治不了,你去省城大医院或BJ大医院看看,不过没个万把块钱怕治不利索,这个你要有心里准备。”徐兴国一听,苦道:“老了还花恁冤枉钱。”出了医院,还是给他在省城的儿子去了电话,后来就一瘸一拐的回来了。
回到家,孙有金洗了头,用毛巾擦了身,将晾在院子里的白衬衣穿上,换了一条干净的裤子,找了放在炕下的那双干净得黄胶鞋穿上,去二爹家借了自行车,二娘要他将白衬衫扎到裤子里,说这样文气一些,有金也不答,骑着车子出了村。
村口有棵大柳树,有些年岁了,枝叶繁茂,潼潼如盖,腰口高度往上就分了叉,孙有力端着个碗,蹲在树杈上正吃午饭,饼子渣落到地上到处都是,地下聚着好些蚂蚁,看见有金骑车经过,朝他喊道:“有。。。金,穿。。。得这。。。。么体面,这是。。。去相。。。亲吗?”孙有力口吃,说话忽快忽慢,他比孙有金大几岁,也还没娶媳妇,为这事整天和他娘吵。有金说:“是。”孙有力掘掘嘴,说:“你。。。你骗人。”见有金走远了,有力饭也不吃了,跳下树,跑回家,又和他娘吵上了:“全。。。村半。。。大小子,就。。。我没媳妇,现。。。在有。。。金也。。。要娶媳妇了,就。。。剩。。。我一个光。。。棍了。”他娘说:“儿呀,你有金弟,眼眶子比我们家的门楣还高,你不一样。”有力说:“咋。。。不一样?我。。。缺。。。了一只鼻子还。。。是少了一只眼?他。。。兄弟仨,我。。。就一个,他没。。。有娘,我还有娘。。。呢!”他娘苦笑说:“儿呀,一个巴掌拍不想,你觉得人家好,人家也得愿意不是?”一句话噎得有力无话可说,村里人看了就说:“有力这小子脑袋缺根筋,有金何苦逗拢他?”
还是说一说店西村吧,它位于店子乡以西,因此得名,村子不大,布局却极其规整,四方棋盘,房屋码得整整齐齐,其间绿树环绕,鸡鸭成群,一条东西中心街像楚河汉界,将村子一分为二,村大队就建在楚河汉界边上,街南主要住的姓孙的,街北住的主要是姓徐的,孙有金家就在村大队的旁边,和徐振国家也就一条街的间隔。村委会三间砖砌瓦房,一个院子,最西边的那间放着扩音器,外头连着大喇叭,平时大门紧闭,乡上下来任务,交电费,交公粮,开村民大会什么的,孙有信就会扯着嗓子用扩音器通知大家,五里外都听得见。中间一间是村干部的办公地,四张简陋的桌子,每张桌面上放上一块儿大玻璃,玻璃下压着一张张黑白照片,多是合照,也有个人照,有大有小。桌子一张书记的,一张村长的,一张会计的,一张出纳的,妇女主任和治安主任没有,就坐在靠门的一张长凳上,反正他们也不需要写写划划。大队书记的桌子上摆着一副木质象棋,有些年岁了,上面的红白漆脱落了不少,闲来无事时,大伙就会凑在一起杀上两盘,下棋最好的要数会计吴江河,他不但棋下得好,还会摆棋谱,当然了村里像他这样的能人还很多。东面那间,一张大桌子,数张凳子,正面墙上的上方,贴着伟人正面照,这间本来是要用作会议室,冬天天冷,又没生炉火,有啥事大家都围坐在中间那间商量,后来就弃用了,堆了些杂物,少打扫,现今早落满了灰尘。院子当中两棵槐树,是孙垂月当书记时栽种的,树下一个大石碾,早年用来碾粮食,现在成了村里人休憩闲谈的坐处。孙有信当大队长那天,有心将这两棵槐树杀掉,就和会计吴江河去找孙垂月谈,说:“院子里种树,那不就成了困字了吗?不吉利。”孙垂月听了,冷笑了两声:“亏你还是国家干部,忌讳这个?说出去就不怕人笑话?我干了这么多年,出啥乱子了?”出了他家的矮屋,孙有信就骂了一句:“迂腐。”吴江河笑说:“上届领导总要给自己留下点什么,也就是那两棵树,两棵树就是双木,也不算不吉利。他是你二爹,虽说撸掉了,总要给留点脸面。”孙有信道:“二爹怎么了?二爹也要讲道理不是?又不是我让他下的,把我当出气筒,有这样的道理不?”
孙垂月当大队书记多年,改革开放后,县上派了一个年轻人来当乡长,新乡长上任的第一天听说店西村是先进,就有意来“考察”一番。孙垂月带他转了转,无非就是走到河坝上看看庄稼长势,走马观花一样。孙垂月看到新乡长年龄不大,官架子不小,心里就来气,眼见接近晌午,乡长依然没有走的意思,摆明了要在这吃午饭,孙垂月心里跟个明镜似的,有意要杀杀乡长的傲气,却装不知。孙有信那时是治安主任,看不下去了,就私自领到家里吃了饭,二人叽叽呱呱说了一下午,至傍晚才回去。
新乡长一番抱负,年轻气盛,也有心想杀杀这些老干部的锐气,给自己立立威,乡上有个管工会的书记,干了好多年,知道了这事,问他:“你知道孙垂月是谁不?”乡长道:“不就一个农民?”这个人笑了,说:“你虽文化高,有能力,但他当年比你还小时,已经扛着枪打鬼子了,南征北战,军功章也攒了一大把了,要不是没文化,干到县长也说不定呢,像他这样的人,满县里也扒拉不出几个。”乡长奇了,说:“还有这事?”
徐听南和孙有金家离得近,年龄也相仿,一块儿玩耍,一块儿长大得,也算青梅竹马,有金常领着弟弟和她到小河里捉鱼,爬树上掏鸟窝,跑野外放风筝,扯柳条扎花冠,做过好多趣事,听南也跟着去。后来年龄大了,知道了男女有别,才渐渐地疏远开来。初中毕业那年,听南没考上中专,就一直闲赋在家,徐振国一直心烦气躁,在家里骂她:“有金考上了,没去上跟着他爹下地干活了,你倒好,想去上却没个机会。”听南听了,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二大娘此时弓着腰在灶上切菜,看了女儿骂道:“你整天说女娃读书没用,现在却正经起来了?”徐振国听了,越发来气,骂道:“你知道个屁呀。”老婆道:“就你知道,也不就屁大的官,还是给听南找个轻松的事做是正经。”徐振国听了,也不言语,背着手出了门。
迎面走来了徐听财,徐振国招手道:“听财,我交代你的事你办妥了没?”徐听财在乡上的运输公司开车,往来于乡上和县城,一天两趟,每天六点发车,七拐八拐到各村接那些去县城的人,下午三点,又七拐八拐,将这些人送回。徐听财云里雾里道:“三爹还交代我事儿?”徐振国听他这样说,知道事情没戏,脸一下子沉下来了,说:“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还是水,敢给人家开车?”听财不怒反喜道:“我听财虽然笨,别人交代的事可能忘,三爹交代的事我还能忘?早就搞好了,一直想给你送去,不得空。”徐振国道:“你小子没句正经,我就知道不能小看你。”说完,尾随徐听财到家,一进门,他家的那条狗就汪汪的叫起来,莲叶正在院子里喂鸡,鸡屎拉的到处都是,莲叶一边打狗一边道:“三爹来了?”徐振国道:“也不去扯块网,满院子都是鸡屎味。”莲叶道:“三爹,我老早就让听财去买,他不听我的,不是没空就是没钱。”徐振国听后,也不言语,一头扎进了屋里。
徐听财进屋,说:“三爹,我先给你倒杯水喝。”徐振国说:“说正事。”听财道:“三爹说的是。”从橱柜里掏出了一个方便袋,放在了徐振国的眼前,说:“不便宜呀。”徐振国掀开口,拿了出来,是两瓶老酒,对着阳光端详了一番,说:“是真的吗?市面上好多假货。”听财道:“别人信不过,专卖店你还信不过?这东西,也就送礼用,平常日谁喝得起这。”徐振国道:“多少钱?”听财说:“就当我孝敬您了。”徐振国并不领情,继续说:“多少钱?”声音有些重,听财说:“两瓶四十,给我三十得了。”徐振国从兜里甩出五十元钱,压低声音说:“别在外面七搞八搞,好好过日子是正经。”听财也没数,直接揣进了兜里,说:“我哪不正经了,别人胡咧咧你也信?”这时莲叶从屋外走了进来,看到徐振国提的酒,说:“三爹买酒给谁送礼呀。”听财一脚踢到了她屁股上,骂道:“你个臭娘们,你知道个屁呀,三爹买好酒就是给人送礼?三爹不会自己喝?赶紧把院子里的鸡屎扫干净去。”
徐振国提着两瓶酒回了家,又从家里拎了一桶乡上油坊里榨的花生油,拴在那辆金鹿牌自行车的后座上,将两瓶老酒分开挂在车把上,骑着摇摇晃晃出了门。晚饭时,两手空空回来了,支下车子就对听南说:“已经定了,明天去县上门市部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