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大珉到观音寺时,正好看到山门缓缓关上。他气喘吁吁地冲到门下,使劲儿地拍着,大声叫道:“我是韩家的,我来要我妹妹!”山门不动如山,大珉慌忙地左顾右盼,周围有几个准备家去的香客驻足看着他。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来回在左右两侧大门下喊了一会儿,想了想,朝旁边一侧菜地走去,菜地旁是寺院连绵的院墙。
观音寺的老主持清竹正在佛堂里念经,高深奥妙的经文从她布满皱纹却平和宁静的脸上缓缓流出。底下的小徒弟疾步走来,在檐下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去打扰师父。清竹念完最后一个字,幽幽问道:“静音,怎么了?”静音小师父这才走到檐下,低头行了合十礼,方道:“师父,那个奶娃的家人来了,正在藏经阁里闹着,想将那个孩子带回去。”清竹抬头望着观音菩萨庄重肃穆的脸庞,缓缓起身带着静音往藏经阁方向而去。
大珉半天没找到妹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哭嚷着:“快把妹妹还给我!”一边拽着藏经阁的书架,试图将它们拉倒。几位小师父赶紧上前拉住他,嘴上不停地劝道:“小施主快放手!”
清竹一进藏经阁,便瞧见了这慌乱的一幕:“阿弥陀佛,观音寺乃修行之地,小施主为何要扰佛门清净。”大珉是认识清竹的,每年初一爹都会带他来寺里上香,他冲上去跪在清竹面前,哭喊道:“大师父,你将妹妹还给我,求你了!”清竹行了个合十礼,缓缓道:“阿弥陀佛,你父亲将她送来是为了生计,世道不平,民生凋敝,观音寺虽清贫,会将她好好养大。”大珉摇着头,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不,不,我会挣钱将她养大,我是家里的老大,我可以照顾好弟妹!”
见他执拗的双眸,清竹慈悲地念了声:“阿弥陀佛,”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若你父亲亲自来,便可将那孩子接走。”
大珉思忖着从地上起来,点了点头,飞也似的往外跑去。
徐大有从屋里出来,欢喜地对院子里站着的亲邻们说:“谢谢大家来照顾翠儿,孩子很好。”老二媳妇上前道:“这孩子肯定好看,像她娘!”大家又道了几声恭喜,邻居老王调侃道:“像大有也无妨,就是黑了点。”徐大有挠了挠头,笑道:“还是像翠儿好些!快到饭点了,我娘去煮饭了,大家留下来一块吃吧!”闻言大家默契地或摇头或摆手:“家里早就煮好了”“就是过来看看孩子”“回头孩子满月再请我们吃酒”。
战事未平,家家户户都数着粮食过日子。民间有句俗语: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自打娶了翠儿以来,徐大有便下决心扛下生计压力,让翠儿过上好日子。凭着小夫妻俩吃苦耐劳,这两年日子总算不那么贫寒,可方圆十里哪有宽裕的人家!邻里乡亲更不愿徒增人家的负担。
大有好生将大家伙儿送走,看到老韩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他赶上去:“韩大哥,我回来的路上碰见大珉了,这孩子说他去观音寺,不晓得回来没有。”老韩蹙了蹙眉,抱拳说:“我知道了,多谢大有兄弟。”大有看着他转身,本欲劝解几句,却不知如何说起。
老二夫妇走时反复叮嘱有事随时来喊人,大有好好道了谢,说明日去登门道谢。众人离去后,徐大有方回到屋里陪母女俩说话。
掌灯时分,刘氏端来了一碗蛋花汤,唤大有去灶屋吃饭。刘氏轻轻地将外孙女儿抱过来,趁着翠儿喝汤的时候,轻声问:“他答应了吗?”翠儿笑着点点头:“他说要和老二找个别的营生。”刘氏合掌道:“天地菩萨开开眼,让我女儿过过好日子吧!”翠儿笑道:“娘,我觉得现在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苦了大有,整日在江上漂着,我也不放心。”刘氏正色道:“撑船苦不说,总归不是个长久之计。现在是乱世,乱世有乱世的活法儿,我不需要他像老韩家那位去干砸明火的买卖,男子汉大丈夫,他的心虽是好的,还是要将路走宽些才是!”
翠儿抿嘴笑了笑,她虽不嫌日子清苦,但乱世里女孩儿平安长大更是不易,若能有傍身之力,一家几口平安顺遂地走下去便是极好。
徐大有匆匆喝了几口玉米粥,怔怔地看着粥底卧的几块鸡蛋白,知道这是刘氏留给他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热潮。
他与老二是孤儿,小时候他们家是地主的长工,那年地主家被军阀洗劫,父亲无法眼睁睁看着当兵的奸淫妇女,出言劝阻时被那把冷冰冰的黑匣子残忍地杀害了,没过多久母亲抱着他俩郁郁而终。年仅十五岁的他带着弟弟靠着勤劳的双手和村民的接济在这乡土间长大,后来他亲自替弟弟张罗了婚事,不到两年,又娶了十里八乡最俊俏的翠儿姑娘。翠儿与他同心合意,从不曾抱怨日子清苦。两个家庭的太平安和令他沉浸在知足的喜悦中。可今天翠儿为他添了个香软的小丫头,他突然觉得日子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过了。
前些日子,王家林的王传宝渡江时无意间提起上游的镇江口有一户姓闽的商人想招短工,要求力气大能吃苦,一个月的工钱抵得过撑船三个月。想到此处,徐大有下定了决心,起身往屋里走去。
老韩到家时,大珉还没回来。他阴沉着脸坐在堂屋里啪嗒啪嗒地抽着烟杆儿,媳妇儿张氏听见响声从床上探出身来:“饭在锅里,还热着,快去吃吧。”半晌,未见答话,张氏意识到什么,坐在床上抽泣起来。
老韩皱着眉头走到屋里,“你是同意的,怎得又叫他去?”张氏捂着胸口哭得越发止不住。这时,二儿子启天下了学走进来,见此情景,赶紧走到母亲身边,问:“娘,你怎么了?爹,娘怎么哭了?”老韩烦闷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质问道:“你只顾那个成不了器的女儿,这三个小子都不管了吗?”张氏抽噎道:“你兄弟那么多,总有办法的。”老韩皱着眉头说:“穷苦人家结袍为兄弟,不是土匪,大家都是穷苦人,我们干的是扶危济困不是打家劫舍的营生!”启天被父亲的模样吓了一跳,愣在床边不敢说话。
这时,大珉回来了。他满头大汗地从堂屋跑进屋里,扑通跪在父亲脚下:“爹,去把妹妹接回来吧!”刚一出声眼泪便哗啦啦地流了下来。老韩厉声问道:“一个就够了,还要两个?你想逼你爹去当土匪吗?”大珉摇了摇头,望着父亲说:“我去给钱掌柜当学徒,他说过只要我去给他当学徒,他每月给我五毛钱,还管吃住。”
母亲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问道:“珉儿,那你的学怎么办?”大珉哭着跪到母亲身边:“我不上学了,当了学徒,以后做生意!”张氏抱着大儿子哭得肝肠寸断。
听闻此言,老韩挫败地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半晌点了点头:“我明天上午就去把老五接回来。”
次日清晨,露水还在绿叶上打着转儿,徐大有便轻手蹑脚地出门了,远远地看见老韩往柏树路上走去。他低着头匆匆走在乡间的田埂上,辗转一夜的计较盘算,他想快些和老二商量。
老二媳妇秦氏正在屋前打水,见他走来,热情地招呼:“大哥,快进来坐,”又朝屋里喊了声:“大哥来了。”老二从屋里出来,瞧了瞧大有的神色,吩咐媳妇:“你去灶屋煮碗玉米粥来。”徐大有正好听见这话,赶忙挥手:“我吃过了的,有事与你二人说,老二媳妇,你也一块来商量。”
三人在屋檐下坐定,徐大有直截了当地说了想法:“如今你们嫂子为我添了闺女,我想了一夜,决计要去镇江口做短工。”老二夫妇对视一眼,忙问那短工是何营生。大有便将王传宝那日在船上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二人听后沉吟了半晌,老二说:“大哥,我陪你去看,若是得行,我与你一同去做工。”秦氏自是顺从丈夫的决定。
老韩拄着拐杖走过那条柏树路,却未在村口拦三轮车,而是径自走到镇上。镇上的丁字口是人流量最大的路口,空闲三轮车停在此处排成一排。老韩出现在街口时,许多铺子的掌柜将头往下埋了几寸,虽然交过保护费,可这位清帮的三当家身上有黑匣子,没人想招惹麻烦。
老韩站在车队前叫了声:“石山兄弟!”刹时一辆三轮车便转出车队停在他面前。石山也是清帮中的兄弟,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如今洗手不干了。
老韩二话不说一个大步迈上车,石山也不问,径自踩了脚踏飞驶出去。过了丁字口,进了老街,老韩往前探了探身子:“石山兄弟,去观音寺。”“好嘞!”石山猛地一甩,车子拐进一条胡同里。
不到一盏茶工夫便到了观音寺,山门已开,老韩让石山在门外候着,只身进了山门。
静音小师父得了师父的指示将他带进藏经阁,片刻后,清竹念完经过来,老韩忙起身行了合十礼。
清竹缓缓道:“韩施主去而复返,是反悔了?”老韩苦着脸道:“与大师所料一致,这孩子与我尘缘未断,我特来接她回去。”清竹左手拨着念珠:“福祸相依,韩施主不必愁苦。我观那孩子的模样,此事未必是坏事。”老韩不知清竹说的是大珉,只以为是宽慰他接纳老五,默默地行了合十礼。静音见状去禅房抱了婴儿来交付与他。
清竹亲送他于山门下,老韩行了礼,边问:“大师可有言相赠?”清竹缓缓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世间诸般痛苦。”老韩轻轻弯腰致谢。
石山见老韩抱了个婴儿出来,却未多话,只按照老韩的要求往柏树村赶。老韩坐在三轮车上,不自禁地揭开襁褓看,只觉得此刻那心烦意乱却又抓不住的感觉终于消散了。
静音跟在清竹身后回殿中,不解道:“师父曾说经文中有云‘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而不征得’,何不劝他放手,反令他带走那孩子?”
清竹右手合十,左手拨着念珠:“世间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