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借你书不是让你这会儿看的，再说就这个吵闹程度，你能看得进去？”活动课的时候路明把《狄姝》摊在了桌子上，这可让猴子有点着急了。
　　虽然这书很有意思，但现在路明也只是摆个样子而已，因为教学楼下天井里的大音响中正放出刺人耳膜的音乐和歌唱声。
　　“你别跟我说你想听那几个特长生继续唱那些二十年前老掉牙的歌曲啊！”
　　学生会偶尔组织的文艺汇演并不能获得大多数同学的青睐，天井里临时舞台上上上下下的都是各班的声乐特长生，演唱的内容也只是父辈们耳熟能详的经典老歌而已。
　　猴子看着路明，焦急从他圆睁的双眼里喷薄而出，手里的篮球在空中上下飞舞，“你得带着我，要不然杨之远他们是不可能跟我玩的。”
　　“嗯……”路明轻轻合上书本，身体却没有像猴子希望的那样站起来。
　　“下面出场的是来自高二三班的薛婷婷，她演唱的歌曲是《勇气》。”随着报幕员的介绍，五层教学楼之间突然有了山呼海啸的轰动。
　　路明“通”地一声站了起来，膝盖还不小心磕在了课桌上。
　　猴子看着路明这一百八十度的变化，眼中顿时闪出了豁然开朗的光亮。
　　“我说你小子跟我这儿磨蹭呢，原来是在等她！”
　　路明看着猴子，努力控制着嘴角上翘的冲动。
　　“她唱得好，咱们去看看吧。”
　　“去，去，不去估计你也不会走。”猴子把篮球放在路明的座位底下，跟着他走出了教室。
　　两人扒在楼道旁的围栏上向下看去，五层楼道间人头攒动，楼下的临时舞台前也拥挤不堪。
　　“喏，这就是魅力，刚才我出来看别人唱的时候，楼上楼下就没几个人。”猴子在旁边评论道。
　　路明没有说话，眼光注视着翩翩走上舞台的薛婷婷，此刻的她褪去了校服上衣，穿着颜色鲜艳的女士衬衫，款款走到麦克风前。
　　“你说你这人，早出来一会儿是不是咱俩都挤到前排了，这在五楼上就能看见个脑袋，你想看你就跟我说，跟我还藏什么，真是的。”猴子对路明有些抱怨。
　　“嘘，开始了。”背景音乐响起，路明对猴子示意道。
　　薛婷婷的仪态端庄，台风稳健，她轻启朱唇，开始演绎这首传唱大街小巷的流行歌曲。
　　路明和猴子两人早就忘了彼此，陶醉于薛婷婷婉转的歌喉和优美的身姿。
　　不只他俩，这几分钟内，整个教学楼都静了下来，也没有人再觉得大音响中传出来的声音会刺耳了。
　　一曲歌罢，天井之中回荡起了热烈的叫好声，还有几个女生高喊着“薛婷婷我爱你”，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一个男生冲上舞台，把早准备好的鲜花献上，人群又是一阵欢呼和哄闹。
　　“你看人家高三学长多洒脱，你呢，我记得你军训的时候就看着人家唱歌发呆吧，一年多的时间啊，你都浪费了。现在高二分班了，傻眼了吧，更说不上话了。”猴子给了刚刚放下巴掌的路明肩膀一拳。
　　路明没有回答，猴子的拳头好像打在泥塑上一样。
　　“勇气，听人家唱的什么？勇气！你的勇气呢？光在球场上有勇气可不行。据说，我跟你说，据说啊，高三的学生会长都在追薛婷婷，你说你这怂了吧唧的，怎么能有机会呢？”猴子继续损着路明。
　　“那，跟我没关系，我又没有要追她，我就是欣赏而已，欣赏，你懂吧？”路明解释道，眼睛依然在走下舞台的薛婷婷身上流连。
　　“行了吧，你就是怂。每个人都有软肋，我也理解。”猴子调侃道。
　　“谁说的，我刚才就做了个决定！”路明突然认真地看着猴子。
　　“真的？你要表白？”猴子问道。
　　“什么呀，我决定咱们周日继续去打球！”路明突然做了个鬼脸。
　　“你不是说你要去上补习班么？不去啦？”
　　“你不是说我缺乏勇气吗？我就逃课给你看看。”路明说着向楼梯走去。
　　“你不是特听你爸妈的吗？特别听路厅长的话。现在竟然准备逃课？那还算有点进步，快赶上我了，我是直接把补课的钱攥在手里，告诉我爸妈我已经报名了，然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牛吧……”
　　猴子追在他身边，两人下了楼向篮球场走去。
　　-
　　“快，到你爸的新闻了！”路明正在餐厅里吃饭，早已等在电视机前的妈妈突然大叫了起来。
　　路明忙放下刚夹在碗里的肉，紧赶两步也跑到了屏幕前。
　　妈妈扭大了电视机的音量，屏幕里播音员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今天下午，州府召开全体会议，就涉及兹州和变阳市发展的诸多问题进行了研究，会议通过了由经略厅起草的变阳未来发展规划，这标志着作为州府所在地的变阳市将继续稳步向北方名城迈进……”
　　随着镜头切换到了会议现场，路明和妈妈开始在屏幕上搜寻起爸爸的身影。
　　然而主要镜头都给到了州领和副州领等州府最高级的官员，坐在经略厅厅长身后的爸爸只是被镜头匆匆划过。
　　“我看到了！”路明刚刚兴奋地大叫之后便马上抱怨起来，“怎么还不到一秒钟啊。”
　　“别急，你爸说有他的采访。”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丝毫没受影响。
　　果然，镜头再一次切回给了播音员。
　　“那么新的发展规划会带给兹州、尤其是变阳城人民生活哪些新的变化呢？就此我们专门采访了州经略厅路副厅长……”
　　镜头再一次变换，路明熟悉的面容映在了屏幕上，爸爸带着略显僵硬的微笑正在发言。
　　“那么当前最为困扰变阳市整体发展的自然还是北城区的改造和失业工人就业问题，我们将和朔苍集团在此问题上保持进一步沟通，并争取在五年内获得央府的支持，让北城区可以被并入变阳整体发展的规划之中，进而解决市容市况以及各方面困扰居民生活的问题……其他方面还有西虎区旧工厂拆迁后土地建设和变阳西北地区的村镇土地征用问题，以及如何打造南湾现代化草场等等。当然了，变阳人民最关注的还是变河的污染治理问题，变河是变阳城乃至兹州的母亲河，我们一定下大力气解决这个困扰变阳发展多年的老大难。我们会继续和朔苍集团合作，敦促其尽快关停落后产能项目，并且全面在朔苍山引进高科技的污染处理技术……”
　　看着爸爸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讲解着如此众多的内容，路明从心底感到佩服。他佩服的不仅是爸爸渊博的学识、丰富的知识，还有他努力克服缺陷的勇气。要知道爸爸曾经有轻微的口吃，在激动的时候甚至会说话不连贯，再加上他出身州北的偏僻农村，就连路明小时候都经常嘲笑爸爸讲话时带着方言腔调的样子。
　　而他现在竟然能如此流利地应对采访，路明不得不感叹爸爸对工作的认真负责。
　　“爸爸说得真好！”路明一边赞叹，一边看向一言不发，对着电视痴痴发愣的妈妈，此刻她已经沉醉其中了。
　　“对，你爸说了，正厅长原来不是干这个的，根本说不明白，怕在电视上出丑，最后还是拜托他说了。”直到爸爸的新闻结束好长时间，妈妈才缓过劲儿来，对路明解释道。
　　再次坐回餐桌前，路明有些心虚，今天自己又一次从补习班偷偷逃走，和猴子一众人去打篮球了。此刻的路明觉得自己不仅浪费了补课的钱，更是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哎，你不吃啦？”妈妈看到路明擦了擦嘴就往屋里走，感到非常奇怪。
　　“嗯，学习去。”路明说道。
　　“一会儿不是还有篮球节目呢吗？你也不看了？”
　　“不看了。”路明关上了门。
　　“行啊，补习了一天，晚上还这么早就去学习，真是你爸的好儿子。”妈妈冲着路明的房间说道。
　　路明拉出试题本想要学习，但这毕竟是周末的夜晚，路明的思绪很快就飘向了电视机。路明偷偷把房门开了条缝，发现妈妈正坐在沙发上饶有兴味地看着综艺节目，爸爸出外应酬的周末，也只有这些能减轻她的寂寞了。
　　路明不忍打扰妈妈，可又不想学习，突然灵机一动，从抽屉里摸出了从猴子那儿借来的《狄姝》，翻看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津津入味了。
　　三个小时转瞬而过。
　　路明开始觉得头有些昏沉，身上也有些乏累，可能是今天在篮球场上用力过度了吧。他缓缓移动到了床上，试图让身体放松一些，但很快就觉得眼皮睁不开了。
　　-
　　幽深的山谷之中，鹿群正在觅食，天空中的浮云不时隐去太阳的光辉，让这本就缺乏光明的地带更添增了阴蔽的角落。
　　此处的青草不如山下平原上繁盛，但鹿群却有不得不小心的理由。
　　一只小鹿吞下几个颜色鲜亮的蘑菇后，腹内已经没了饥饿的感觉，一种深深的恐惧又窜上心头，他抬起头望着一朵又要挡住太阳的云彩，下意识地往鹿群中心靠了靠。
　　几天前，同样是在集体觅食的时候，小鹿的妈妈被突然飞来的标枪刺死在山下的一颗大树旁边，望着妈妈倒在地上抽动的身体，小鹿第一次知道了人类有多厉害。
　　这几天小鹿心惊胆战地跟着鹿群辗转在山林之中，头鹿告诉大家，最近山中新来了几个人类部落，大家尽量要躲在阴影当中生活。
　　山壁上忽然有碎石掉落，许多鹿竖起了耳朵，但空气中只有不远处小溪潺潺流动的水声。
　　正当大家又放下心继续啃草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从高处一跃而下。
　　是狼！
　　在鹿群反应过来之前，又有两只黑狼从小溪对面跳了过来。
　　三只体型硕大的狼立刻搅乱了鹿群，大伙一时四散奔逃，毫无章法。
　　小鹿不知该往何处跑去，自己一直注视的头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只黑狼向他窜来，巨大的爪子仿佛就要掏到自己的眼睛，小鹿吓得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但黑狼脚下一滑，向前摔倒，被几只公鹿踩在了身下。小鹿跟在公鹿们身后，向丛林深处跑去。
　　背后黑狼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小鹿自然跑不过成年的公鹿，渐渐又要被追上。
　　小鹿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断崖，决定孤注一掷。
　　纵身一跃之后，轻盈的身体连滚带爬地落在了一个无人之处。
　　小鹿竖起耳朵，杂乱的奔跑声越来越远，眼前净是树林和藤蔓，以他在这世界上的经验，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
　　“让你找鹿群，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了？”几个男人渐渐走近，其中一个人正在埋怨。
　　小鹿想要逃跑，却发现后腿血流不止，无法动弹。
　　“我刚才明明看见了好多鹿被狼追赶，怎么没往这儿跑啊。”另一个男人说道。
　　“嘿嘿，这儿不是有一只吗？”
　　“这是个小崽儿，连角都还没长呢。”
　　“大小是块肉，先绑了再说。”
　　小鹿浑身颤抖，本能地要跑，却因为受伤后腿的剧痛而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看见了走近自己的人类手中的绳索和长矛。
　　这大概就是生命的终结吧？
　　小鹿突然感受不到了恐惧，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降临在心头。刹那间，他的眼前闪过许多生平中愉快的记忆，在妈妈身边尽情地吃奶，和其他幼崽在草地上无忧无虑地蹦跳，他的鼻子里闻到了晴朗天空下微风吹来的泥土味道和青草芳香。
　　但他的生命远远没有结束。
　　一阵巨响让面前的人类惊慌失措，就在不远处，一个庞大的物体从天空坠落了下来，溅起的石片瞬间切下了一个人类的脑袋。
　　小鹿没想到生命先走到终点的竟然不是自己，定睛看去，那个物体落地后渐渐伸展，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以小鹿的理解能力，那大概也是一个人类，只是比面前那两个瑟瑟发抖、披着鹿皮的人高出几个人的高度，浑身还散发着金属的光泽。
　　“神明饶命！神明饶命！”两人跪在地上，不住向金属巨人求饶。
　　但是巨人并没有这么做，他的眼睛发出一道蓝光，两个人瞬间变成了焦炭，小鹿很快闻到一股浓烈的糊味，甚至有些想要吃肉的感觉。
　　那个巨人环顾左右，竟缓缓向自己走来。
　　小鹿睁着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一步步向自己走近的巨人，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能帮我。”待巨人走到身边，小鹿才发现，他的两腿正在冒出银色的液体，身上金属的光泽也开始消散。
　　小鹿不知道为什么能听懂巨人的话，但他的确明白了巨人没有恶意。
　　“我，要完了，我，需要，继承者，你，有纯洁的心，你，能帮我。”巨人在小鹿面前挥了挥手指，淡蓝的光芒过后，小鹿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理解好多东西了。
　　“看护好这片山林，会有用，我的力量，都是你的了。”巨人眼中再次放出蓝色的光芒，这光芒越来越亮，最终直射进小鹿眼中。小鹿感觉从未体会过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他的体温剧烈升高，甚至感觉自己就要燃烧起来了，本能地抖动四蹄想要挣扎。
　　“坚持一下，你能做到。”巨人洪亮的声音是小鹿脑中唯一存在的信息。
　　的确，自己没有烧着，很快一切恢复了正常。
　　当小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头美丽健壮的公鹿，头上的鹿茸像树枝一样繁密粗大，而四条腿早就没了伤病的迹象，自己隐隐间有想跳跃的欲望。
　　“人类，很复杂，但，是希望……”巨人指着地上没有脑袋的尸体说道，他的声音开始微弱，双腿的液体已经流干，只听轰隆一声，整个人倒在地上。
　　“你没事儿吧？”小鹿脱口而出，立刻奇怪自己怎么会说话。
　　“我已经在你身体里了，你不会孤独的。”巨人慢慢闭上了眼睛，金属光华已然消散，整个身体渐渐变成了石头。
　　小鹿也闭上了眼睛，感觉很少使用的大脑正带给自己无限的信息。
　　“就在这儿，就在这儿，刚才他们几个往这儿跑了！”片刻之后，又有几个人类拿着武器走了过来。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巨大而优雅的公鹿。
　　“这，这么大？”一个男人感叹道。
　　“把鹿茸献给酋长，我们立大功啦。”另一个男人顿时喜形于色，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挂着风声，锐利的长矛向小鹿的脖颈飞来。
　　但在小鹿眼中，长矛却好像一只飞在空中的草棍，毫无力量。
　　小鹿张嘴鸣叫了一下，如雷般的声音顿时回响在整个山谷，空中飞行的长矛应声落地，几个男人吓得转身就跑。
　　现在该叫他大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