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和薛婷婷肩并着肩坐在影院大厅的椅子上，等待着电影的开始。薛婷婷手里摆弄着两人的票根，脸上满是喜悦的颜色。
　　“终于等到路先生请我看电影了，太不容易了！”薛婷婷一边说，一边从路明手中的爆米花桶里抓出几粒爆米花放进了嘴里，“嗯，味道不错！”
　　路明看着薛婷婷开心的样子，心中也十分满意。
　　但很快担忧就爬上了心头。
　　在那天薛婷婷向路明表明了未来的生活计划之后，路明一度觉得自己也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可当他打开家门看到孤身一人准备搬家的妈妈之后，愧疚的情绪又占据了自己。
　　妈妈和爸爸同样是公务人员，同样在州府大院里工作，但是不像爸爸，妈妈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基层工作者。
　　这并不是说妈妈才能平庸。路明听以前经常来找爸爸办事的二姨夫说过，妈妈年轻的时候为了和爸爸在一起，放弃了原来县城的工作，来到变阳从零开始。努力的妈妈一边寻找各种可能的工作岗位，一边努力提升自己，后来还考取了大专文凭，最终得以进入州府的公务员队伍。
　　二姨夫说在来变阳之前，妈妈就是单位里的劳动模范，人人称赞的业务尖兵，如果不来变阳，事业上同样会有好的发展。在路明看来，倒是由于爸爸的原因，妈妈主动退出了自己单位的升职排位，只做一些基本的、没有政绩的工作来换取灵活的工作时间，只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去照顾路明和爸爸的生活。
　　所以直到现在，妈妈仍然停留在科级的行政级别。为了家庭放弃自己在事业上的前途是一种什么体验，这是路明一直埋在心头、从来没有问过妈妈的问题。
　　但一切随着爸爸的离去变得如此不值得。
　　在路明看来，现在的情况无疑是最差的结局。妈妈如果选择继续努力工作，那她不得不和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同事去竞争处级资格，这无疑是非常困难的，同时她也不会再有更多时间来照顾自己。如果选择照顾自己，那妈妈的收入和地位无疑将停留在原地，直到退休。
　　看着为了自己强撑精神的妈妈，路明有时觉得复读的决定非常自私。很多了不起的人本科也并非毕业于顶尖大学，何况还有很多考研时再上名校的例子，班主任都在考前动员中反复提到过。
　　“尽管学校期待你们这些兹州最优秀的孩子能取得高分，但高考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你们的人生还很长，如果因为任何的不够完美就停滞不前，那这一次不完美的影响将越来越远。”
　　路明清晰地记得班主任的话。
　　“很遗憾，我只是一个教师，并不算什么成功人士，不能以行动证明自己说的话。但我依然希望同学们保持轻松和坦荡，因为只有这些感觉才能永远伴随着你，而不是那些荣誉。”
　　很久以后，路明才知道班主任说的是什么。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给妈妈增加了更多的压力。
　　但是每当想起自己多年的努力，爸爸对自己的期待，想到杨之远、习羽他们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样子，路明都觉得如果不能为自己的能力和勤奋正名，那自己永远也无法开始下一段旅程。
　　从那天起，路明在家时都尽力专注于帮助妈妈准备搬家的事务，更是主动要求开始承担家务和做饭的工作，这让妈妈非常惊讶，连说自己真的长大了。
　　当自己在薛婷婷身边时，路明感到非常开心。她说的话自己都爱听，她对自己的热情也让路明非常感动，而她青春的身体则不时勾引着路明的冲动。在薛婷婷的身边，路明能够感觉到一个男人心理和生理都渴望成长和完善的动力。
　　但一想到两人之间的差距，路明就觉得和薛婷婷在一起是过于奢侈的梦想，而这梦醒的时间也在一天天临近。路明希望能和薛婷婷说清自己的情况，以及两个人在一起的希望渺茫，可是出于自尊，他又不愿意向薛婷婷透露自己即将搬家的窘境。
　　路明的思绪沉浸在回忆之中，并没注意薛婷婷在手机上一番忙乱。
　　“怎么办呢？舅舅刚通知我下星期要带我们全家去东岛国旅游，这回外公外婆也一起去，我必须去了！”薛婷婷看路明一直没理自己，主动说起话来。
　　东岛国？路明从未想过出国旅行，更不要说像东岛国这样经济发达且风景优美的国家了。
　　“去那边玩不挺好的吗？多长见识。”路明搭腔道。
　　“哎呀，之前我不是不知道要提前去学校么。出国旅行怎么也得一周以上，你算算，咱俩在一起的时间又少了不少。”薛婷婷有些生气地抱怨着。
　　路明心中盘算了一下，两人能在一起的日子的确屈指可数了。
　　此时路明竟然突然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我都不想去了。可是舅舅说，这既是整个家族的活动，也是为你庆祝，你要是不去，全家人得多伤心啊。”薛婷婷继续说着。
　　“去吧，机会难得！”路明鼓励道。
　　“可是人家想和你在一起嘛……”薛婷婷把头靠在路明肩上，完全是女朋友一般的撒娇和亲昵。
　　路明最近刚刚适应了这种让自己感到幸福的姿势。但此刻，他却感到有点不自在。
　　“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了！争取每天都出来，赶在我走之前多玩玩，美术馆啊，博物馆啊，动物园，水上乐园……”薛婷婷立刻又从路明身上弹了起来，掰着手指开始盘算。
　　“婷婷，如果我考不上同文大学，我，会不会，耽误你。”路明感觉薛婷婷每多说一个地点，都给自己多加了一份压力，而自己，有些承受不了了。
　　薛婷婷突然转过头，眼中闪着诧异的光芒。
　　“你怎么老这么说呀！你一定可以的！你本来就有实力，只不过这回失手了而已。你想想，你再学一年，那不是更有把握了吗？”薛婷婷抓住路明的胳膊边摇晃边说。
　　“那我也不能保证……”路明还想再说下去，被薛婷婷立刻打断了。
　　“那不是还有余渚大学、春州理工什么的吗？余渚的大学最多了！你，不能稍微放低一点要求吗？”薛婷婷突然加快了语速，声音也变得很大，招惹了周围人的目光。
　　路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猛然激动的薛婷婷。
　　“还是说，你不想和我在一起。”薛婷婷的嘴唇不住地抽动，两行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路明被她的反应完全吓住了。
　　“你自己看吧。”
　　薛婷婷把票根扔在路明身上，站起身快步走远了。路明看着她的背影，才发现还没有欣赏够她今天穿高跟鞋的样子。
　　路明知道在偶像剧里，这是男主角去追赶女主角的时刻，但他却没有足够的动力站起身来，甚至都没有换一个坐姿的动力。
　　路明就这么呆呆地坐着，连电影开场的通知都没有注意到。
　　-
　　晚饭过后，家里的电话铃响起。
　　“谁啊，这会儿打电话。”妈妈感到好奇，看着正在厨房洗碗的路明，顺手接了起来。
　　那边竟然传来了女人抽泣的声音，把妈妈吓了一跳。
　　“喂，请问你找谁？”
　　哭声停住了，过了几秒钟，一个沙哑的女声响了起来。
　　“阿姨你好，我，我找路明。”
　　“哦，你，你是……”妈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阿姨，我是薛婷婷。”
　　“对，对，薛婷婷，你好你好，你稍微等一下，他在厨房洗碗呢。”
　　尽管身在厨房，客厅里还开着电视，路明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薛婷婷”这三个字，顿时把手中的碗掉在了水池里。
　　“路明！快来，你的同学找你。”
　　路明用抹布擦了擦满是洗洁精的双手，才发现还没有用水把手冲干净，不得不又打开了水龙头。
　　路明感到有点害怕，下午的他是第一次见到薛婷婷发脾气，那身体被吓住不能动弹的感觉现在还心有余悸。他本以为怒气冲冲的薛婷婷会暂时不理自己，还在想要等多久再去找她，可是刚过晚饭，她就回来了。
　　妈妈把听筒递给路明，又把电视静了音，默默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路明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凑到了听筒边。
　　“喂？”
　　“是路明吗？”尽管电话会让人的声音发生改变，但此刻路明的确分辨不出这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来自那个熟悉的人。
　　“是我……”
　　几声抽泣之后，路明又一次被薛婷婷的态度弄得傻了眼。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太着急了，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是我不对，路明，是我不对……”一连串的道歉让路明陷入了迷惑。
　　“你，你别这样，我也不对……”路明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来打断她。
　　“你原谅我吧，是我不好，你能原谅我吗？”薛婷婷还在说个没完。
　　“能原谅，能原谅，你别哭了好吗？”路明希望她能赶紧冷静下来。
　　“路明，你去哪都可以，我都愿意，你考哪儿都行，我完全没有意见，我都能去找你。”
　　虽然不哭了，可薛婷婷并没有停止讲话。
　　“是我不好，我也没考虑你的感受……”路明依然想用认错来让薛婷婷慢下来。
　　“你没睡呢吧，我去找你，好吗？”薛婷婷突然说道。
　　路明心中一震，看看墙上的表，已经快要九点了。路明并不觉得现在是见面的好时机，就路明所知，薛婷婷就算打车过来也得半个小时。
　　“不用！你你你，你先别来了，天晚了……”
　　“没事儿！路明，我打车，很快就过去。我好想见你……”
　　“别别别！这样，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去找你行吗？”路明听着薛婷婷的口气，眼前现出她这就要挥手打车的样子。
　　“真的吗？可是我好想你！”
　　“那个，我妈明天还要上班，她准备休息了。我明天上午就去找你行吗？”路明实在不知道怎么拦住薛婷婷了。
　　“哦……那好吧。那你一定要来啊！”
　　“嗯嗯，我一定！”
　　在作出承诺后，路明竟然听到了薛婷婷的笑声，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幻听了。
　　把听筒扣回原位后，路明感觉后背都湿了。
　　很快妈妈就从卧室走了出来，路明却还没缓过神。
　　“你的同学好像情绪不太好？”妈妈问道。
　　“啊？哦，没事，她，她……”路明有些语无伦次。
　　“你是不是惹人家不高兴了？”
　　“算是吧，不过，我，她……”路明一时解释不清。
　　“薛婷婷考哪儿了？我还不知道呢。”看着儿子语无伦次的样子，妈妈岔开了话题。
　　“啊，余渚艺文学院。”
　　“她是艺术生啊？”
　　“不是，她是理科班的，她学习很好的，是自己考上附中的。”
　　“哦？理科生也能报艺文学院？”
　　“现在艺文学院有了艺术文化管理专业，原则上是能报，不过在咱们这儿不招，是学校看过她的表演之后决定要她的。”
　　“啊？那不是还是艺术生嘛。”
　　“不是的，她就是爱唱歌，但是不是那些走艺术特长的学生，她这回分数超了一本线呢。”
　　“啊，那她就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专业呗。”
　　“对对，听说是她家亲戚帮她打听的。”
　　“哎呀，真好。学习好，唱歌又好听，还有好命啊！”妈妈感叹道，突然笑着看向路明，“是不是长得也挺漂亮的？”
　　路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那个，还行吧，我看着挺好的。”
　　妈妈沉默了，若有所思地坐在沙发上，然后问路明，“是不是她想让你明年也考去余渚？”
　　路明惊讶地看着妈妈，绝没有想到她竟然能一下子猜出来。
　　妈妈伸出手摸了摸路明的头，“然后我儿子应该说的是，我没有把握，怕耽误你之类的吧。”
　　路明有种瞠目结舌的感觉。
　　妈妈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儿子，你也长大了，妈可以跟你聊聊了。其实女人都是一样的，当她认定一个男人的时候，排除一切困难也要和他在一起，妈当年和你爸也是一样。而我的儿子善良、认真，肯定是对未来感到不确定，不敢说个准话。”
　　妈妈凝视着路明，眼中充满了激动的情绪。
　　“孩子，你长大了，决定都得自己去做，妈不再干涉了。”
　　听着慈母的支持，路明心中感到十分温暖。同时路明也非常奇怪，眼前的这个人还是那个对爸爸言听计从、没有自己见解的妈妈吗？
　　“但是孩子，你得记住，真心是最珍贵的。”妈妈恳切地对路明说，“不要辜负别人，也别辜负自己。”
　　妈妈好像还有许多的话想跟自己说，但是嘴唇抖了几下，没有再张开。
　　路明使劲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