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盯着眼前这个精致的木牌，一面写着“祈愿”，一面写着“守护”，他的手指夹住连接木牌顶部的红色绳结，任由它在空中来回翻转。
　　“这个是东岛国特产的守护牌，叫御守。我是在那里的神社求的，听说可以消灾避祸，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代替我陪在你的身边。”路明回忆着薛婷婷认真嘱咐自己的样子。
　　他又拿起了丢在桌子上的木牌的丝绸外套，上面写着“迷踪神社制”。
　　路明把木牌塞回外套里，又掂了掂它的份量，郑重其事地将外套系在了自己的书包上，反复确认它不会掉下来。
　　“路明，我不想给你任何压力。你记住，我会等你。”路明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人分别时薛婷婷眼眶含泪的模样。
　　“我决定了，我会考同文的，我会去余渚找你的，我会成功的。”这是路明的承诺。
　　妈妈轻轻走进路明的房间，看着自己的儿子正一脸严肃地发着愣。
　　“这是什么，真好看。”妈妈指着路明的书包说道。
　　“哦，是薛婷婷送我的，叫御守牌，是东岛国神社制作的一种护身符。”
　　“真是个好姑娘呢。”妈妈感叹道，随即向窗外望去，“孩子，这个房间是不是有点吵。”
　　路明的新家外是一条熙攘的街巷，行人和路边的小贩人语嘈杂，仔细听还能辨别出讨价还价的声音。
　　“不吵，妈，这些声音对我来说就像白噪音，根本不会影响我学习的。”路明刚才在回忆和薛婷婷分别的情景时并没有察觉到任何打扰。
　　妈妈疑惑地看了一眼路明。
　　这时一辆汽车开进了这条小路，很快被纷乱的人群堵在了路当中，司机不耐烦地按下了喇叭。
　　路明觉得心脏一阵哆嗦。
　　“不行，还是你在北边那个屋子吧，北边安静。”看来妈妈和路明的感觉相似。
　　路明站起身，用力把妈妈拉出房间，大声说道，“没关系的，这不算什么，沿街的楼不就这样么，我很快就会适应啦。我看这条小街很少进车的，这只是偶然情况。”
　　在搬家的时候路明看到了妈妈床头柜里的安眠药，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妈妈睡在北边朝着小区内部的房间。
　　妈妈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想着让你上学方便一点，这算是北城最靠南的地段了，再往南就挨着变河了。但是那儿污染严重，味道也不好。这边的问题就是人多，杂乱，吵闹。”
　　“关上窗户不就没事了？”路明看着妈妈为难的样子，自作聪明地关上了窗户。
　　八月份的天气立刻让路明领教了闷热的滋味，房间中早就存在的淡淡霉味也明显了不少。
　　路明不知道的是，在北城区，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房子了。若不是去年变阳城历史最悠久的朔苍钢铁厂正式停产，许多失业工人投奔他乡，妈妈甚至找不到一个全是楼房的小区。像这样的钢铁厂曾经的配套家属楼，在二十年前得要厂里的小头头才能住上。
　　“北城区不仅房屋破旧老化，没有新小区开发，就是现有的住房保障依然有很严重的隐患。因为所有的开发权都归朔苍集团，厂区职工分得的房子实际上只有租住权力，并不拥有产权，所以一旦朔苍集团退出北城，旧小区拆迁会不会给补偿都没有法律保证。许多退休老职工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一旦赶上拆迁，未来都不知道要去哪个火葬场。”
　　这是爸爸曾经在饭桌上告诉路明的。
　　那个时候路明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亲身体验这儿的生活。爸爸还说过随着朔苍集团的业务越来越少，在北城区配套的许多厂区菜市场和商店也逐渐关闭了。大家没有地方买生活用品，于是在各个背街的道路上小摊小贩便大行其道，这使得本来就因为道路缺乏维修导致的交通不畅更加严重了。
　　“现在钢铁厂也停产了，朔苍那边根本没准备好怎么应对失业工人，州府和市府又得接好多烂摊子。我每天都要看材料、写文件，和领导协调怎么制定新政策，缓解就业压力。”
　　路明再次推开窗户，看着楼前的这条小街，以及远处一片片拥挤在一起的破烂平房，回忆着爸爸说过的其他关于北城的事情。这些以前仅仅在吃饭时用来消遣抱怨的话题，将成为路明复读这一年真正的生活体会。
　　新学期开始了。
　　每天清晨，当星星还挂在天上的时候，楼前的小贩便开始准备早市了。待到路明醒来，门前这条巷子已经渐渐热闹了起来。
　　洗漱完毕、简单吃完早饭的路明需要先骑过这一条街，再经过两条条道路损毁不堪的大道，才能拐上基本完好的马路，然后一直骑向跨河大桥。即使是有些冒险地全速前进，路明依然要用超过四十分钟才能到达学校。而在州府家属区的时候，路明甚至觉得十几分钟的时间还不足以让自己从容地欣赏街景。
　　但是艰难的旅程倒是给路明提供了一个新的机会，在薛婷婷临走时送给路明的很多东西里，磁带随身听派上了大用场。
　　“你怎么不要CD随身听啊，那个音质好。”薛婷婷感觉非常奇怪。
　　“这个正好可以用来练英语听力。”路明像是看到了宝贝一般。
　　“那这些磁带你也拿走吧，我正愁没法处理呢。”薛婷婷拿出了一个装满音乐磁带的小箱子，“我从小学就开始买这些磁带，这里面还有舅舅从国外带回来的好多原版的呢，我现在也用不着了。”薛婷婷晃了晃刚从东岛国买回来的新款MP3播放器。
　　路明虽然对音乐不那么着迷，但是偶尔用来换换思路也是很不错的。
　　平时的积累果然是提升能力的最好方法。随着日复一日的上下学路上的练习，路明逐渐发现自己的英语听力和写作水平在直线上升，后来甚至有了脱口而出的欲望。在第二次高考的时候，英语超越语文，成了他成绩最好的科目。
　　在薛婷婷留下的那些卡带中，有一个外国乐队的音乐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Enigma。
　　和路明熟悉的流行歌曲不同，这个乐队的乐曲大多数时间都是纯音乐，人声演唱只是穿插其间，包括一些唱诗或是独白一样的声音，显得既酷又有新鲜感。虽然是纯音乐，但却比那些节奏感强烈的流行歌曲更能深深打动路明的心。
　　听Enigma的时候，路明感觉进入了一个迷幻、悠远的世界。在奇特的乐器伴奏下，自然声和人声混合在一起，给人一种返璞归真、同时又充满神秘的感觉。上了大学之后，路明才知道那些伴奏是电子乐器，很多声效也是电脑合成的，而这种音乐类型叫NewAge。
　　路明很少再出现在篮球场上，活动课的时间都被新的内容占据了。
　　那就是给薛婷婷打电话。
　　原本路明对学校里的电话亭不太熟悉，仅仅是因为偶尔和家里联系才会打几个电话，书包里的电话卡一年也用不了多少钱。
　　但是现在，路明成了电话亭的常客，每到活动课的时候自己都会经常出现在这里，甚至成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
　　薛婷婷虽然感到很开心，但偶尔也会觉得不满足。
　　“你每天不去打球技术不会退步吗？”
　　“哈哈，不知道啊，可能吧。”
　　“哎真是的，你说这都新世纪了，咱们的通讯方式怎么还这么单一啊。我给你准备了好多同文大学的照片呢！”
　　“没办法，我家这边电话网络改修，不仅电话号换成临时的了，而且也连不上网络啊。”路明并没有告诉薛婷婷自己搬家的事情。
　　“真奇怪，州府家属区怎么还连不上网络呢？我还以为只有北城区那边没有网络服务呢。”
　　北城区住宅的电话服务都是朔苍集团专营的，路明住的小区并不能上网。路明记得自己还对妈妈说过正好不会影响学习，但此时却觉得十分难堪。
　　“明年吧，听说明年就能修好。”路明继续着自己的谎言。
　　“那你也能找个网吧吧，你们男生不都去网吧打游戏嘛。”
　　“我对网吧不熟悉，不知道哪里有啊，还得找找。”其实路明在主城区去过一两间网吧，但是都离自己现在的住所太远了。
　　“那你赶紧找吧。我这还有我们军训时候的照片，我都发你邮箱了。我的同学可都是美女，你不想赶紧看看？”
　　路明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那边很快传来了薛婷婷的笑声。
　　“你要是有手机就好了，咱们能直接发信息，我新买的手机还能收发电子邮件呢！可以直接传照片，我用手机拍了直接就能发给你！”听着薛婷婷的介绍，路明想象着使用手机的便捷场景，心里充满了期待。
　　但是当自己查询了手机价格和资费之后，又深深畏惧了起来。
　　不过路明还是很惦记自己的邮箱，惦记着余渚城的风景名胜，惦记着自己梦想中的同文大学，他想看看薛婷婷为自己记录的一切。
　　当然，看看她美丽的同学们应该也不算罪过吧。
　　通过打听，路明得知在家附近处有一所网吧。但当他趁着休息日辗转走到跟前的时候，却又迟疑了。
　　站在街对面看去，这就是一间普通的平房，没有任何招牌的提示。
　　像附近的其他平房一样，墙体上的砖头都磨没了颜色，有些还有破损。所有的窗户都被黑色纸板堵了起来，从外面是看不到内部的任何情况的。
　　路明观望良久，还是狠下心走了进去。
　　推开门，路明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味道又推了出来。
　　浓郁的烟味夹杂着潮湿的霉味，路明甚至还能从中感受到一些厕所中陈尿的骚味，他觉得就连学校的厕所都要比这股气味清新。
　　“哎，你进不进来？外面风挺大的。”门口柜台后边站着一个光头的中年人，他瞅了瞅这个在门口彷徨的陌生面孔，立刻看出了路明是外来户，口气很是生硬。
　　路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来，这股味道很快笼罩了他的全身。
　　其实路明也并不是不喜欢玩电脑游戏，只是由于爸爸的严格管理，家中一直没有电脑。还在高一的时候，猴子和几个同学就曾经把路明拉进过一条小巷中的某个破旧小门，那是自己第一次来到“网吧”这种地方。虽然射击游戏非常吸引路明的神经，但是那种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的环境让路明很难适应，没到半个小时他就离开了。
　　而现在完全封闭的环境让这里面的味道要比当时恐怖不止十倍，路明感觉眼前都渐渐模糊了。
　　“一小时一块五。”光头说道。路明觉得这价格好像比主城区要便宜不少。
　　路明扫视着视野里几十台方形的液晶显示器，大多数人正在打着游戏。
　　“玩不玩啊？一会儿可没机器了。”光头提醒着路明。
　　有一瞬间，路明都忘记了进来的初衷。他集中了一下精神，还是掏出了五元钱。
　　“看你也是主城跑来的学生，没事儿，这边不查身份证的。”说着光头给路明指了指他的电脑。
　　路明辗转走到自己的电脑前坐下，面前是沾满烟灰的键盘，旁边还放着被吃剩一半的桶装方便面。
　　路明强打精神，按下了开机键。
　　匆匆打开自己的邮箱后，路明发现早已有十几封邮件堆在里面了，全都是薛婷婷发的。
　　路明一封封点开，仔细阅读着薛婷婷的留言，查看着附件里的照片。
　　余渚城的风景比路明想象的更加优美，而照片中的薛婷婷和妈妈亲密的互动也让他感到欣慰。
　　可是很快，路明就觉得头开始了剧烈的疼痛，胃里也泛起了恶心。
　　路明想用意志强行压制自己身体的反应，他还特地打开了同文大学的照片，试图用精神上的愉悦去克制难受。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任何照片都无法让路明平静下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适的感觉只是愈加强烈。
　　路明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自己和薛婷婷那天在变河旁发生的事情，这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路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忍受不住了。
　　他立即捂住嘴，起身向门口飞奔，一路上还踢到了好几个机箱。
　　路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冲出屋子，张开大嘴在门口吐了起来。几十秒后，路明才稍稍有些放松。
　　可此时身后的门又被推开了，那个光头正恶狠狠地向自己走来，嘴里还带着咒骂。路明急忙大踏步跑过马路，向家里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