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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亮的时候,朝霞千羽罕见地穿着卫衣和长裤,鬼鬼祟祟地从木屋的窗口跳出,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这几间木屋坐落在无人知晓的山野间,平日里由一个叫做仓木的老头打理,是鬼狩们的驻扎地,也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京外勤支部——尽管满打满算只有三名成员。
在鬼狩诞生之前,这里是仓木弥生的独居之地,也是户川白曾经的修行之地,传闻仓木老头还有一个女儿,只是很少有人见过。
朝霞千羽可不管那么多,她只想回家,躺在沙发上,抱着大袋薯片看电视,闷了就出门去逛逛,时不时接几通求救热线,再顺道去骚扰可爱的户川白……
一只脚踏碎了她的梦想,准确的说是一只脚从天而降踏在她的脖子上,直接将她整个人踩在地上动弹不得,山林间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巨响。
“你要去哪里?”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说,他双手抱着胳膊,牢牢踩着朝霞千羽。
朝霞疼得龇牙咧嘴,她的半边脸挤在地面上,瓮声瓮气说:“吾要龟家!”
“回家?你现在可是在弥生先生下令的禁足期间。”男人摇摇头。
“忍足大叔!让我走吧!都快冬天了这鬼地方都没有暖气!”
“不行。”
“我要去找白啦!白这么久不见我会很寂寞的啊,他一定超级想我……”
“户川就是因为你专门惹麻烦才把你撵出门的吧。”
一个年轻人从木屋里走出,看着朝霞千羽被惨无人道地踩在地上,想要帮忙却又不敢,只能作目不忍视状说:“忍足先生,别踩那么用劲啊……大姐头是靠脸吃饭的……”
朝霞怒吼说:“别废话了,神崎,快来帮忙!给我揍飞这大块头!”
被叫做神崎的年轻人跪在朝霞面前,一脸尊重地对脸部与地面挤压变形的朝霞说:“大姐头……你知道我不是忍足先生的对手,而且户川先生可能真的不太想见到你……”
朝霞千羽握紧拳头狠狠砸着地面说:“神崎,等我站起来我一定把你大卸八块!”
神崎满脸不忍说:“大姐头啊,你这几天都逃跑了几十次了……也该消停了吧?”
忍足亚人松开脚,朝霞果然嘣的一声就跳起来跟神崎撕打在了一起,忍足看着这荒唐的姐弟俩,说:“神崎,看好你大姐,别让她自讨苦吃了。”
神崎应了一声,然后又被朝霞一巴掌打在脸上。
忍足一边摇头一边朝着木屋后的简陋道场走去,如同往常一样,继续自己日复一日的艰苦修行。
他身上的肌肉线条如刀刻,脸上表情一如既往的肃穆,头顶的浓密树荫间微微透下几缕浅淡阳光,令他忽然有些恍惚。
隐约间,他有些怀念榊原先生在的时候,也想起那段流逝已久的时光。
……
5年前。
冬季狩猎是暗鸦神社每年规模最大的围猎行动,整个神社,包含赤喙、青瞳以及黑羽在内的三大组都要向东京市边的[治外区]进发,对其中潜伏着的以[血浊]、[侍骨]两大家族为首的吸血鬼进行大规模清洗。
甚至由大宫司亲自统帅的[直属组]也要抵达现场。
21岁的户川白人生中第一次参加冬季狩猎,由于是大宫司的独生儿子,即便他还是一个新人就得以跟随在黑羽组长身边,与狩人中的精英们共同行动。
赤喙组已经向计划中的区域A行进,黑羽组的清洗范围是区域B,规模稍小的区域C由青瞳与直属组共同对付。
军用吉普车缓缓行驶在治外区破败的街道上,无论是吸血鬼还是普通人都已经藏匿起来,因此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满地飘舞的报纸和塑料袋。
户川白抱着短式冲锋枪坐在车内,头上戴着钢盔,身上是加厚的防护服,而坐在他身旁的是抱着凶刀黑羽的榊原越。
除去菜鸟户川白,这辆车内坐着黑羽组的核心力量:黑羽组长榊原越,还有鬼狩组长忍足亚人,鬼狩组员榊原佳子。
从某种程度上说,榊原越为了自己的妹妹才加入黑羽组,与大多数被吸血鬼夺走亲人的可怜家伙相比,榊原越很幸运,他的妹妹获得了初拥,几乎是暗鸦神社最早的鬼狩,而他也因为放心不下妹妹才加入黑羽。
但也正因如此,他的出众才能才得以展现,对于猎杀吸血鬼这件事而言,整个神社没有比榊原越更加精通的人,而他也因此在短短数年内成为黑羽组长。
户川白坐在黑羽组长身边,他从未亲自猎杀过吸血鬼,甚至连狩人的试炼也没有通过,此时坐在榊原越身边,神情有些紧张。
他收回盯着窗外的目光,恰好与坐在对面的榊原佳子四目相对,相貌温和可人的佳子朝他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很紧张吧?”榊原越说。
户川白说:“还好。”
“听说你也获赐了百鬼缠身?”榊原越的手指在刀鞘上摩挲。
户川白微微点头。
“不用害怕吸血鬼,他们不过是一群嗜血的人类。”榊原越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
吸血鬼怎么会和人类相同呢?他们残忍而暴戾,毫无同情与怜悯心,没有道德准则,他们……甚至没有人心。
户川白微微捏紧手中的枪柄。
吸血鬼都是该杀之人。
榊原佳子向户川白流露出关心的眼神,白却垂下眼睑视而不见。
吉普车停在一片街区外的街道上,黑羽组的车队集结于此,负责留守的组员在车外站好队列,他们的主要任务是看守车辆,然后接收伤员,不用参加直面吸血鬼的行动,而负责搜查的组员随后从吉普车上鱼贯而出。
户川白从车上跳下来后,没有在人群中看见鬣狗和冰山,他们是与户川白同届的新人,处于留守队列之中,而户川白则是破例跟随榊原越等人进入混乱的居民区。
“忍足先生,请好好守护户川。”榊原越检查了一下黑羽,对身边的魁梧男人说。
忍足亚人面无表情地说:“那个菜鸟吗?只是来黑羽组镀金的官僚子弟吧。”
他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发呆的户川白。
榊原越没说什么,只是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盒烟,自顾自地抽起来。
天空中飘下小雨。
“今年的冬狩有些早啊,还没到降雪的时候。”榊原越随口说。
忍足时常不懂榊原越在说些什么,大概天才的脑袋和常人构造不同吧,但无论如何,只要他在面对血族时是那个可靠的黑羽组长,忍足就给予他绝对的认可。
榊原越将烟头丢在地上,吐出最后一口浓烟,淡淡说:“出发。”
人数多达164人的黑羽组,如同一台发动起来的清洗机器,顷刻间向着灰黑色的居民区碾压而去!
户川白提着冲锋枪,雨水顺着钢盔前沿落下,滴在他黑色的迷彩服和军靴上,他跟随着榊原越一路奔跑,按着地图上事先确定好的路线直直刺向血族的巢穴。
黑羽组在迷宫般的巷道中分散开来,以10人一小队为单位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查,而户川白、忍足与榊原兄妹以及另外4名组员在一起向深处进发。
他们来到目标建筑,这是一间4层高的破旧公寓,不起眼地夹在建筑群中,而青瞳组的探子已经查明此处极有可能是一处血族据点。
榊原越靠在门边,挥手示意下属去破门,一名黑羽组员端着霰弹枪一脚踹开屋门,端起枪口向屋内走去。
榊原越和其他人紧随其后。
枪声忽然从他们头顶响起,楼上的敌人向他们发起了伏击,黑羽组一号小队的8人纷纷散开躲避流弹,由一名队员顶着防爆盾走在前面,一行人顺着楼梯向上层走去。
看来,这座楼已经可以确定是吸血鬼的地盘,因为枪支对于散户吸血鬼来说是不可能弄到手的武器,而神社配备的秘银制式枪支更是绝不会流出到血族手中,即使战斗时被血族夺走武器,镀银处理的枪柄也让血族无法使用。
经验丰富的黑羽组员耗费极少的弹药便点射击杀了开枪的血族,他们来到二楼,准备冲过墙角,但周遭安静得过分,令组员们有些迟疑。
榊原越没有说话,他身后的户川白紧紧握着冲锋枪,他靠在墙上,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忽然,一声暴响炸裂在户川白耳边,一只手从墙壁里伸出,直接洞穿了砖墙,拉住户川白的脖颈便往墙壁里拽,事情发生的太快,导致榊原越和忍足亚人都来不及阻止那条手臂。
墙壁破开一个半人高大洞,户川白被拖了进去,而榊原越面无表情地弯腰跳进去,一个翻滚后落在地上。
这是一间阴冷黑暗的密室,但不至于完全看不清情况,榊原越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户川白身后,手臂卡住户川白的脖颈,而户川白的钢盔失落不见,满脸是血。
榊原越走近才看清,那名袭击户川白的血族脑袋已经爆开,而户川白脸上的血都来自那名吸血鬼。户川白将手枪塞回枪套,面色苍白,却平静地从地上捡起冲锋枪。
榊原越点头说:“干的不错。”
户川白没说什么,他将血族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拿开,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这时榊原越忽然拔出黑羽,猛地捅向户川白身后!
鲜血顺着刀锋流下,藏匿在黑暗中的血族从阴影中走出,然后抽搐着倒地。
“应该还剩一个。”榊原越淡淡说。
一声巨响传来,烟雾从旁炸开,一个人影缓缓从砖墙碎屑中走出,那头猛兽般的身影属于忍足亚人。他握着一个人的脖颈,拖着尸体来到两人面前,说:“一个也不剩了。”
忍足看见户川白不但安然无恙,而且并没有被吸血鬼吓得失魂落魄,心中稍稍对他有点刮目相看。
这时榊原佳子才带着另外4名队员从楼梯口赶来这里。
她来到户川白面前,看着他沾满鲜血的黑发和脸颊,她有些关切地问:“没受伤吧?”
她拿出医疗包中的纱布递给户川白。
“我没事。”户川白没去接纱布,只是单手撑着墙壁微微喘气。
“距离会和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先检查楼上,然后稍作修整等待其他人到达。”榊原越说。
他们沿着破旧的楼梯来到四楼,发现这层楼少了一面墙,视野不错,可以看见外面灰色的天空和密集的建筑,有细密的雨丝稍稍飘进来。
他们靠着墙坐下来,等待着完成搜查的其他小组。榊原越握着对讲机,随时掌握着组员们的动态。
户川白擦干了脸上的血迹,一言不发地盯着手心,理论上来说刚刚被他用手枪爆头的家伙是他猎杀的第一头吸血鬼,但他的内心却很平静,平静到让他自己都诧异。
“有快感,对吧?”忍足亚人看着他说。
户川白收起手掌,说:“我是人类,不会对血产生快感。”
他的话语里隐隐约约流露出的意思,令忍足一阵沉默。
“我从前也是人类。”忍足缓缓说。
户川白没有接话,但他却不由有些害怕,因为忍足说中了一点:他确确实实在猎杀血族这件事情中感到愉快,仿佛喂饱了心中的野兽,名为“仇恨”的野兽。
榊原佳子悄悄看着户川白,她犹豫了一下,再一次将纱布递给他,说:“擦擦吧,你眼角还有些血渍。”
这一次户川白没有拒绝,默默接过纱布按在侧脸。
榊原越听着对讲机里的声音,忽然皱起眉。
“怎么了?”忍足问。
“他们遇到了麻烦,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榊原越说。
忍足也皱眉说:“冬狩会遇到阴谋?难道是说血族会有组织地反抗?”
榊原越眼神忽明忽暗,说:“我感觉有人利用我们的行动路线,将我们分割起来,然后在四周观察我们的动向,渐渐形成包围。”
榊原佳子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忽然一声枪鸣响起,站在一旁放哨的队员身子一歪从屋顶掉落下去,发出一声落地的闷响。
“我们被盯上了!”榊原越一个翻滚蹲在一只木箱后,“寻找掩护!”
说话的时间里又有一名队员中枪倒地。
“忍足,离我们最近的小队在哪里?”榊原越问。
“南面,两个街区。”忍足低声说。
“我们已经被一个个分割开来,现在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去与其它小队会和!”榊原越对着周围的人喊着,“从旁边的楼顶逃走,冲出去。”
枪击不算密集,组员们纷纷从屋顶上跳向一旁的楼顶,户川白和榊原佳子落在最后。
当轮到户川白跳走时,他忽然听见呼啸声!
“小心!”他只来得及听见榊原佳子的惊呼声,便感到身后一片热浪袭来,他的身体在空中失衡,一个人从后面抱住他,两个人在半空中翻滚,不断撞在旁边的电线和钢筋上,碎玻璃片飞起,烟雾中什么也看不清。
足足经过了四五秒两人才坠落在地上,落地的一瞬间户川白身后的人松开了手,他们在积满雨水的地上滚出很远。
户川白头疼欲裂,耳边是长久的嗡鸣声,他单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扶着几近昏阙的脑袋,看向一旁静静躺在地上的人——那个在火箭弹飞来爆炸时抱住他的人是榊原佳子,此时的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爆炸引来浓厚的烟雾,烟雾中有人朝着户川白跑来,户川白稍稍清醒了一些,他抓起冲锋枪,在人影出现的一瞬间扣动扳机!
那个飞奔中的血族被一连串的秘银子弹撕成了碎片,但紧接着又有一个身影从旁跑出,将户川白狠狠地撞倒在地上,那个人张开嘴就要咬住户川白的脖颈,但户川白抬起胳膊架住了他的脖子。
户川白的扣带被扯断,冲锋枪滑出很远,周围有更多的脚步声传来,他拔出腰间的手枪,对准身上的血族不断射击,可枪击并不致命,反而激起了那人的凶性!
那名血族抓起一柄手斧,狠狠朝着户川白脑袋劈下!
一只胳膊伸出来挡住了斧头。
这个忽然冲出来的身影趴在户川白身上,承受了这致命一击,然后用胳膊肘砸在那个血族的脸上。
户川白看清了她是榊原佳子。
她咬着牙从肩上拔出手斧,然后狠狠砍在那名血族的额头上,丝毫不像之前关心户川白的温柔大姐姐,而是一名杀人不眨眼的鬼狩。
鲜血不断从她肩上流下,户川白在坠地时腿部受了伤,一时间站不起来,他看着榊原佳子,说:“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会死的。”
榊原佳子笑了笑,说:“我不会死,因为我是吸血鬼。”
周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而榊原越和忍足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仅仅靠伤残的户川白和榊原佳子是绝对对抗不了如此多的血族的!
“快来这里!”户川白忽然看见一面井盖。
他掀开井盖,下面是黑漆漆的一片,但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两人翻滚着坠入下水道,令人意外的是这里很干燥,从上面落下的雨水顺着一条细小的沟壑流进一只巴掌大的小洞里。
榊原佳子的愈合速度很缓慢,她有些虚弱地靠在户川白怀里,户川白抬头看着井盖,听见不断踩过井盖的脚步声,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咚咚,咚咚。”
脚步声不断传来,井盖上走过大概十来个人,但没有人稍作停留,似乎在搜寻他们。
榊原佳子抓着户川白的衣角,在极度紧张中陷入半昏厥中。
幸运的是,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户川白松了口气,他这时才发现榊原佳子的背后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虽然伤口在缓缓愈合,但她仍然十分虚弱,户川白意识到火箭弹的碎片以及坠落时的各种碰撞都是由榊原佳子的后背所承受的,再加上那只劈落的手斧,就算说榊原佳子救了户川白十次也毫不过分。
而她做这些的理由,仅仅因为她是吸血鬼?
可他抗拒她的理由,也仅仅因为她是吸血鬼。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样一个性格温柔、相貌秀美的体贴女人,应该是令户川白会有好感的类型吧?
停止了胡思乱想,户川白想要挪动身体,可他稍微一用力就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左腿已经没有感觉,他只能抱着榊原佳子,原先令他不想触碰的女人此时就在他怀里,身体温暖得令他心跳加快。
他怎么可能会抱住一个吸血鬼呢?他所最憎恶的吸血鬼。
但来不及思考这些,他面前的黑暗中传来了响动。
户川白立刻抓紧手枪对准面前的黑暗,他的背后是封死的下水道的墙壁,他的怀里是虚弱到几乎失去意识的榊原佳子,他无法移动只能坐在地上。
他不敢想象面前的黑暗中藏着什么。
一双一双猩红的瞳孔从黑暗中亮起。
户川白的冷汗浸透了后背。
但他随后有些错愕,因为从黑暗中小心翼翼靠近的人全几乎是孩子,虽然他们有着猩红的瞳孔,但他们都还只是小孩……
“不要靠近他,他是个人类!”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户川白立刻又握紧了手枪。
一个银发的女孩从孩子中走出,她看上去比户川白小几岁,瞳孔猩红,面貌却很漂亮,只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瘦骨嶙峋。
在她身后还有个大男孩,他握着简陋的尖刀,紧张地盯着户川白。
户川白明白自己掉落进了一个吸血鬼窝里。
他神情冰冷。
那女孩同样神情冷酷。
两人紧紧盯着彼此。
“你是个狩人。”女孩看了看户川白的衣服。
户川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他说:“我手中有枪,子弹是秘银制,足以杀死你们每一个人。”
女孩说:“在那之前,我们会先咬断你的脖子。”
“你可以试试看,不过我劝你们最好不要逼我。”
户川白有些虚弱,但还是用威胁的眼神看着他们。
女孩不甘示弱地瞪着他,只是用瘦弱的身体挡住身后的孩子们。
忽然,有个孩子说:“看,他的朋友快死了。”
女孩说:“不要管她,小纯。”
被称作小纯的女孩子似乎有些疑惑,她指着户川白怀里的榊原佳子说:“看她的眼睛,和我们一样啊。”
榊原佳子极度虚弱,瞳孔已经不受控制地变成了猩红色。
看见榊原的瞳孔,女孩有些困惑。
“救救她吧,千羽姐姐!”小纯说。
名叫千羽的女孩说:“你的朋友快死了。”
户川白没有说话。
女孩又说:“我们可以救她。”
户川白犹豫了一下。
女孩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朋友是吸血鬼?人类怎么会和吸血鬼做朋友?”
户川白一怔,他感到很疲惫,这个问题令他难以回答,他用不确定的语气说:“因为……吸血鬼里有坏人,也有好人。”
虽然他是在回答别人,可这句话却像是对自己所说一样。
“我们是吸血鬼中的好人。”小纯说。
女孩犹豫了一会儿,凶狠地说:“把你的枪收起来,带着你的朋友过来。”
户川白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将枪放回枪套,确定自己随时能够拔出枪后,说:“我的腿动不了。”
女孩在小纯的催促下,只能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然后背起榊原佳子,她身后的大男孩走来扶起户川白。
在男孩的搀扶下,户川白缓缓前行,他感到身体有些紧绷,下意识在提防着男孩,男孩大概也是同样的感受,身体有些僵硬。
他们大概顺着管道走了五十米,来到一处宽阔些的房间,这里有灯光和床铺,还有存放血袋的柜子。
“这里没有什么人类吃的食物,加起来的话大概只够你吃两天。”女孩说,“我叫朝霞千羽,她是小纯,这个男孩叫神崎佑也。”
她给户川白介绍了每一个人,这些孩子总共有七人,大多数孩子都跟小纯一样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昵称。
小纯将一只血袋咬开,将鲜血缓缓倒进榊原嘴里。
户川白靠在一张床上,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们,说:“我叫户川白,她是榊原佳子。”
朝霞千羽坐在他对面,她的银发随意披在脑后,身上穿着泛旧的灰色背心和短裤,神色依旧带着些许残酷。
“为什么你会和一个吸血鬼在一起?”朝霞千羽问。
“你看见了,她也穿着狩人的制服。”户川白说,“她既是吸血鬼,也是狩人。”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也是……我的同伴。”
名为神崎的男孩说:“我无法理解。”
户川白有些疲倦地说:“这事关神社的机密。”
朝霞千羽说:“吸血鬼猎杀吸血鬼……这件事听起来让我联想到明智山人。”
神崎说:“那个在治外区猎杀同类的吸血鬼?”
户川白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传闻[血浊]家族有一个男人因为无法忍受混乱的治外区而残忍地猎杀吸血鬼,而他本身就是纯血种,因此招来同类的仇视。
他被人称作[鬼狩],是历史上第一个猎杀吸血鬼的血族。他的名字也因此被用来称呼东京外勤支部的初拥者们。
户川白环视了四周,仔细观察了这个由下水道改成的房间,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会躲在这里?”
朝霞千羽淡淡说:“为了躲开你们这群狩人,还有其他吸血鬼。”
“其他吸血鬼?”户川白皱眉。
“这里的孩子都是初拥的产物,初拥你知道吧?因为没什么实际限制,所以大多数吸血鬼并不在乎初拥的主仆关系,他们随意咬人,并以抛弃被咬的人为乐。”朝霞千羽说,“而被抛弃的人没有家族可以依靠,就算在街头被人杀掉也无可厚非。”
她的红瞳有些黯淡,低声说:“即便是吸血鬼,也随时会遭到更强大的血族的虐杀。”
户川白静静听着她的话,他身上的痛觉微微减弱,心情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吸血鬼生性残忍。”他下意识说,“而你们曾经都是人类。”
“我不是。”小纯忽然说,“我是纯血种,我被父母抛弃了。”
她一直静静坐在榊原佳子身边,小脸上天真无邪,说出这句话时没有伤感,仿佛不懂得如何去难过。
“小纯绝不是残忍的孩子。”神崎固执地看着户川白,“我的这条命就是小纯救下来的,如果谁要伤害小纯,我会咬断他的脖子。”
户川白一怔。
朝霞千羽直直看着户川白,说:“神崎当年被人类的子弹打中心脏,他成为了小纯的初拥才得以幸存。”
户川白有些沉默,他忽然有些疲倦,仿佛一直以来的憎恨被无情否定,心中有些茫然。
人类和血族……没有差别吗?
吞噬人血的怪物,与文明的人类是同类?户川白想不出答案,只能不再去想。
时间缓缓推移,虽然极度疲惫,但户川白始终没敢合眼,小吸血鬼们都挤在一起睡着了,朝霞千羽和神崎也和户川白一样,出于警惕并没有入睡。
几个小时以后,榊原佳子终于恢复了意识,她的黑发搭在额前,有几缕头发微微掉色,银色显露出来。
“你醒了。”户川白说。
他告诉了榊原佳子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她表情虚弱,但听得很认真。
“你叫朝霞千羽?”她问。
朝霞千羽看了她一眼,说:“是的,怎么了?”
榊原佳子笑着说:“你左肩上的纹身很好看。”
户川白这才发现朝霞的左肩上纹着一朵血红色的蔷薇,虽然纹的很粗糙,却有一丝残缺的美感。
“户川先生。”榊原佳子轻声说。
“你是我的前辈,别用敬语,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你知道蔷薇的花语是什么吗?”榊原佳子忽然看着户川白,“我指的不是在人类中的意思,而是属于血族的花语。”
户川白缓缓说:“我不知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朝霞千羽忽然开口说:“血与痛苦。”
户川白一怔。
“没错,在吸血鬼的文化里,蔷薇代表着鲜血与疼痛。”榊原佳子说。
她的眼神很沉静,却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只有体会过痛,才会懂得宽恕。”她轻声说。
朝霞轻轻按住自己肩上的纹身,没有说话。
……
雨下个不停,初冬的雨水裹夹着寒霜的气息,顺着狩人们的衣领流进他们的防护服内,令人全身冰冷。
榊原越的黑色风衣沾满了血水,他坐在巷子口的木箱上,黑羽随意地放在一边,黑色的偏长发已经湿透,有几缕染着血丝的头发沾在脸上。
同行的黑羽组员已经一个也不剩,站在他身旁的只有鬼狩忍足亚人,魁梧的男人身上有几道伤口,但似乎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相比忍足亚人,榊原越的身材有些偏瘦,他的个子比户川白高,所以不能用娇小形容,但也所差不远了。这样的体型还能够成为顶尖的狩人,只能用天赋来解释。
榊原越一直给人一种阴霾的感觉,此刻只是显得更加可怖,他的眼神没有温度,而且带有明显的烦躁。
“滋啦。”
他拨开打火机,点燃一根有些潮湿的香烟,默然无语地坐在那儿吞云吐雾。
忍足亚人一直在听对讲机,他神情严肃地站在一旁,直到对讲机里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才看着榊原越说:“你的猜测恐怕变成事实了。”
榊原越吐出一个烟圈,淡淡说:“啊,现在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件事。”
忍足亚人不在乎他的态度,只是自顾自继续说:“各个小队都遇到了与我们类似的情况,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袭击,这次冬狩的情况非常异常,与其说是我们来袭击血族,倒更像是血族在袭击我们。”
榊原越没有说话。
“赤喙和青瞳并没有遭到血族的过多反抗,我已经联系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有搜救队过来……我说的难听一点,很难想象黑羽组还能剩下多少实力,这次行动我们几乎是全军覆没了。”忍足亚人缓缓说。
榊原越将烟头扔掉,用手拖着下巴,湿漉漉的头发垂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佳子的消息吗?”榊原越问。
“没有,她的对讲机可能摔坏了,户川白也是完全失联。”忍足亚人说,“当他们坠下楼时,附近的血族全部涌了过去,我认为……他们幸存的几率很小。”
榊原越又陷入沉默。
“我明白你的感受,如果大宫司的儿子死了,如果你妹妹也……”
“闭嘴吧。”榊原越淡淡说。
他撩起自己的头发,用一根橡皮筋系在脑后,借着雨水抹了把脸,然后拿起了黑羽。
巷子外时不时传来吸血鬼掠过墙壁的破空声,凄惨的嚎叫此起彼伏,榊原越却毫不在意地站起身来走到街道上,他提着黑羽,任凭雨幕吞噬他的身影。
“你要去哪里?”忍足亚人冷冷看着他。
“猎杀。”榊原越说。
“你觉得你这样乱砍一气能找到他们?即便你再强,也有力气用光的时候。”
“他们?我要找的只有佳子。”榊原越头也不回地说,“我做狩人只有两个原因,第一,血族咬了我妹妹,另一个是……任何可能伤害到佳子的人,我都要将他碎尸万段!”
……
“嘀嗒,嘀嗒,嘀嗒。”
水珠滴在户川白额前使他惊醒,由于过度疲倦他忍不住昏睡过去,大概是暴雨的原因,积水渗漏到了这里,房间里有些潮湿。
他听见通向地面的走廊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微微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醒着,而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人开灯。
朝霞千羽向户川白竖起一根手指,再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安静一些,户川白意识到了情况不对,闭上嘴屏住呼吸。
神崎佑也将小刀紧紧攥在手中,朝霞千羽也像一头雌豹一样弓起身子,而孩子们都躲在了床下。
户川白也将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他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但在治外区,他不期望会遇见太多的盟友。
当那个身影从通道出现的一瞬间,朝霞就已经行动了,她如同恶鬼般扑向那个看上去有些高大的身影,去的义无反顾,因为她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即便只有十九岁也必须保护身后的所有人。
那个身影的反应很快,他伸手抓住朝霞的手腕,而朝霞果断地一脚踢在那个身影胸口,但看上去收效颇微。
那个身影一拳砸在朝霞的脸上,少女直接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墙上,但神崎已经飞快地将小刀插在那人的大腿上。
“该死,你这该死的小鬼!”那人一把拎起神崎,想要扭断他的脖子!
户川白早已拔出手枪,迅速而果决地对准那人的头部射击,但由于行动不便,大概只有一枚子弹命中肩部。
“秘银!你是……狩人!”那人丢开神崎。
黑暗中亮起一双猩红的眸子。
户川白来不及扣动扳机,就感到一股腥风扑面而来,一双有力而冰冷的手已经扼住他的脖颈,将他从床上轻而易举地拎起来。
他的手枪滑落而出,于是只能拔出腿部的匕首,狠狠刺向那人的胸口!
“该死,该死的秘银!”那人感到剧烈的灼痛,狠狠丢开户川白,拼命的想要拔出匕首,可匕首的刀柄上也镀了一层秘银,将他的手心烫得溃烂一片。
户川白倒在地上,全身疼痛,他想要爬起来,可腿部实在无法动弹,他只能拼命伸手去抓住那柄手枪。
但那人一脚踩在户川白的手背上。
“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啊……你们这些死小孩居然躲在这里……血袋呢?哈哈,居然有这么多,这里真是个躲避狩人的好地方啊……”那人舔了舔嘴唇,“你们这些被遗弃的废物,没想到竟敢收留狩人?你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朝霞满脸是血,她站起身来,再次扑向那人,但被无情地一拳击倒,然后再次跪倒在地上,她倔强地爬起来,再次冲向他,又再次被轻易摔倒——
神崎佑也大叫着冲上来抱住那人的腰部,户川白伸出另一只手牢牢抓住那人的脚踝,但那人根本不在乎这些微弱的抵抗。
“碍事的人啊……反正也要杀掉你们。”那人一脚抬起踢在户川白胸口,直接让户川白在地上滑出几米,然后撞在墙上,落下一片墙灰,而神崎则被他一肘击中背部,直接断了几根骨头。
那人似乎不害怕低纯度秘银带来的疼痛,牢牢握住户川白的匕首,然后一把抓起朝霞摁在墙上,抬起匕首刺向她的眼睛!
忽然一只手掌握住匕首,鲜血淋漓。
榊原佳子死死攥住匕首,她身体虚弱到几乎站不稳的地步,但强大的意志支撑着她的双腿,她用额头狠狠撞断了那人的鼻梁,光洁的额前一片血肉模糊。
“混蛋!混蛋!”那人捂着脸,神色暴怒。
榊原佳子倒握着匕首,手撑在墙壁上,几乎无法站直身体。
那人狠狠一拳刺向榊原佳子的脸上!
户川白猛地扑过来,将他扑倒在地!
那人一拳打在户川白腹部,户川白只感觉胃部如同破裂了一般,有暖融融的液体顺着胃壁流出,他抓起地上属于神崎的短刀,一刀扎在那人脸上!
那人被激发了血族的凶性,他挣扎着拔出自己脸上的短刀,发出一声凄惨而狂怒的叫声,随后将短刀狠狠刺入户川白肩头!
户川白感到肩膀几乎被撕裂了,力气也用尽了,他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一柄匕首从旁刺来,准确地扎进那人的太阳穴。
秘银阻止了一切愈合。
那人不动了。
他死了。
榊原佳子松开匕首,手心血肉模糊。
户川白身体一晃倒在她身上,榊原轻轻抱住他,脸色苍白,额角还有鲜血不断淌下。
朝霞和神崎相互搀扶着走过来,孩子们一拥而上将血袋塞进他们嘴里,小纯试图给户川白血袋时,被榊原笑着阻止了。
她小心翼翼拔出插在户川白肩头的短刀,用绷带扎紧户川白的肩膀,让他靠着墙躺下,自己则吸了几口袋子里的血,脸色稍微红润了一些。
“他是谁?”户川白问。
“该死的掠夺者。”朝霞淡淡说。
榊原佳子虚弱地坐在一边,用安慰的语气说:“没事的,大家都会活下来。”
户川白奄奄一息说:“冬狩快要过去了,他们也快撤退了,我们会被抛弃在这里,并出现在阵亡名单上。”
榊原佳子摇摇头,说:“我的对讲机在坠落时摔坏了。”
“我的也弄丢了。”户川白说。
“你们……说的是这个吗?”神崎拿出一只黑色的电话模样的匣子。
户川白猛地坐起身子,但牵动到伤口又痛苦地倒下去。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他喘着气问。
“在你掉落下来的地方捡到的,可能是我们扶你进来时掉落的。”朝霞说。
“快把它给我,用这个可以联络到神社的同伴。”户川白说。
但他随后意识到什么,一阵沉默。
神崎也握着对讲机没有说话。
对啊……他们的同伴,不是血族的同伴。
如果神社找来这里,他们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呢?
他们终究是两个族群。
“把对讲机给他。”朝霞千羽忽然说。
她目光闪烁,轻轻将银发撩到耳后,看上去说完有些后悔。
神崎有些犹豫,但朝霞说的话他会无条件遵从。
他将对讲机扔给户川白。
“你为什么……”户川白低声说。
“你们……会让吸血鬼做你们的狩人吧?像她一样。”朝霞吞吞吐吐地说,“只要能够离开这里,怎样都无所谓。”
她看了一眼榊原,淡淡说:“而且你也说过吧,蔷薇虽然象征着痛与鲜血,但终究是为了告诫我们懂得宽恕。”
她微微垂下眼睑:“我愿意相信你们。”
榊原一怔,她笑了笑,指着脖颈上的项圈,说:“你们都会活下来,我保证。”
她低声重复着:“我会让你们活下来。”
……
“榊原,有消息了。”忍足亚人对着前面的男人喊着。
榊原越将太刀从身前的吸血鬼脖颈中抽出,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回头问:“什么?”
“户川白和你妹妹有消息了。”忍足亚人说,“刚刚佳子在频道里讲话,告诉了我们他们的位置。”
“在哪里?”榊原越快步走到忍足面前,刀尖还在滴血。
“就在我们遭遇袭击的地方,他们躲在了井盖下。”忍足说,“她说……要我们接纳一群孩子。”
“孩子?”榊原皱眉。
“一群血族的孩子。”忍足低声说,“可鬼狩是黑羽的秘密,赤喙和青瞳的人一定觉得她的话不可思议吧?现在……只能看大宫司怎样决断了。”
榊原越将刀狠狠收入刀鞘,冷冷说:“等?等户川彦明决断是否将鬼狩公之于众?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必须抢在所有人之前。”
他快步走进雨幕中。
“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我们不能明目张胆地将吸血鬼纳为鬼狩。”忍足大声说,“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其他人不认可鬼狩的存在,不光是那群孩子,你妹妹和我们也会有危险!”
榊原越没有回头。
“我没有认同鬼狩,那与我无关,但成为鬼狩是佳子活下来的唯一方法。”他冷冷说,“我只知道,不管那个女孩是人类还是血族,她都是我妹妹。”
……
对讲机最后的电量也耗尽了,但求救的信息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发送出去。
榊原佳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面镜子,她拿出贴身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找出掉色的头发,用匕首割下。
几分钟后,她的长发消失不见,变成了干净利落的短发,她抬起头看向户川白,容貌焕发出一丝令人惊艳的英气。
“怎么样?”她笑着问。
户川白不知怎么回答,只能低声说:“看不出来银发。”
榊原笑了笑,由于内心忐忑,她的笑容很勉强,因为她完全无法想象神社的狩人们见到这群孩子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人类对血族的仇恨是根深蒂固的,哪怕是她自己的血族身份曝光,同样会招来不必要的危险。
她必须以一个人类的身份说服其他人。
“如果……没有仇恨……”她喃喃自语。
“什么?”户川白问。
“人们总是为了仇恨而残忍的互相伤害啊。”榊原佳子轻声说,“如果能够抛下这些,也许血族和人类能够好好相处呢?也许逝者的心里并不希望有人替他们复仇吧。”
户川白一阵沉默。
“因为仇恨……是会代代相传的。”榊原佳子说。
朝霞千羽静静听着她的话,双眸有些出神。
“白,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榊原佳子看着户川白,忽然有些腼腆。
“当然。”户川白说。
“你的母亲……森山夫人是我的大恩人,她常跟我谈起你。”
户川白微微睁大眼睛,听见母亲的名字,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惊讶,眼神也有些复杂。
“她常常说,给儿子起名为白,就是为了让他远离鲜血与暴力,希望他永远活在灿烂的光明世界里……她认为你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她真的以你为骄傲呢。”榊原佳子似乎想起一些往事,不自觉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其实当初被吸血鬼咬到之后,我已经放弃了活着,可哥哥无论怎样都要拿自己的血喂食我,那段时间里,每一天哥哥的脸色都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我恨透了咬我的人为何没有直接抽干我的血,让我像蛆虫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顿了顿,喃喃说:“是森山夫人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啊……那个时候她是那样年轻,长长的黑发,温润的眼睛,嘴角总是带有笑意,即便我是肮脏的吸血鬼,她也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
榊原佳子看着户川白的眼睛,说:“你妈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敬仰的女人,是她挽救了我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她身为大宫司的妻子,身份那样高贵,却为了我们这些被玷污的人们祈愿,让我们得以成为鬼狩……即便她不在了,她的意志也会永远存在于我心中。”
她轻轻拆下手中匕首的刀柄,露出了刻在刀柄里面的铭文:
不要随仇恨生长。愿宽恕常驻我心。
“我认为,无论你认不认同她的意志,无论你认不认同鬼狩……我认为我需要让你知道,你母亲是这样一个人,曾这样活过。”榊原佳子坚定的说。
户川白听着她的话,思绪有些凌乱,他不由想起了那片种满蔷薇的田野,在那个夏天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妈妈啊……
你曾说过这样的话吗?
我让你失望了吗?成为狩人,去猎杀血族,这是你所不愿看见的吗?
户川白轻轻闭上眼。
忽然,通道之上传来枪声。
即便身处下水道,他们仍能听见枪声与厮杀声,可见上面的动静很大。
“是他们来了。”榊原佳子脸色一变,她缓缓站起身来。
户川白也抓住床沿站起身来,说:“我和你走在前面。”
他回过头看着朝霞千羽,说:“你们站在我和榊原身后。”
朝霞千羽点了点头,她并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但户川白看出来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不会有事的。”户川白安慰说。
榊原佳子抓住白的一只胳膊,搀扶着他,两人一起跌跌撞撞地走进通道,朝霞和神崎带着孩子们跟在他们身后。
通道不长,此刻却令人感到窒息,在长久的黑暗中,他们的头顶不断传来枪声和肉体摔倒在水泥地上的闷响声。
“我们要离开这里吗,姐姐?”小纯轻声问。
“对,我们要离开这里,离开治外区,你马上就要见到真正的东京了,开不开心,小纯?”朝霞回答说。
天真如小纯,也听出来朝霞声音中难以掩盖的紧张,女孩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抓紧姐姐的手心,安静地等待着那未知的宣判。
户川白在榊原佳子的搀扶下来到井盖之下,他们屏住呼吸,等待了足足几十秒,头顶的撕打声终于平息下来。
一只手抓住井盖,将它提起来,光线顺着圆形的洞口蔓延下来,令户川白微微晃花了眼。
他只能勉强看清一个人影。
“黑羽组,户川白组员,榊原佳子组员?”
那人问。
“是我们。”榊原佳子回答说。
“你们身后的……是血族?”
“是的。”榊原佳子说,“但他们还是一群孩子,大都是被吸血鬼咬伤的初拥感染者。”
那人似乎有些犹豫,他沉思了一会儿,语气勉强说:“上来吧,我是先遣的搜救官。”
榊原佳子微微松了口气,户川白和她爬上地面,重新站在了治外区的地表之上,然后又帮朝霞、神崎和孩子们爬上来。
搜救官端着短式冲锋枪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枪口一直对着这群红色瞳孔的孩子们,他看起来大概有三十多岁,目光警惕,防护服上挂满了武装,除了冲锋枪外,后腰还挂着一柄镀银武士刀。
户川白认得这种刀,名为[雏菊],高纯度镀银,刀柄处有机关可以从刀背弹射秘银刃片,这象征着搜救官是相当高阶的狩人。
户川白发现周遭有血族的尸体,显然在搜救官抵达这里之前经历了小规模的遭遇战,而他一个人便收拾了在场全部的大概五到六名血族。
“我是宫本,赤喙组搜救官,由于营救的目标中包括了超过五名血族,这种事情没有先例,所以大部队在前面驻扎等待,我将你们带过去。”搜救官说。
他的目光谨慎地从朝霞和神崎这两个年纪稍大的吸血鬼身上扫过,似乎不太放心,但户川白说:“我是户川彦明的儿子,我向你保证他们不会袭击人类,事实上,正是他们救了我。”
户川白说服了宫本,搜救官想了想,面无表情地说:“跟我走。”
他提着冲锋枪,转身向街道尽头走去,户川白在榊原佳子的帮助下也艰难地跟了上去,而朝霞和孩子们则缓缓走在户川白身后。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少数的尸体,而硝烟和鲜血的味道飘荡在空气中,令人心情紧张。
大概过了五分钟,户川白看见了驻扎在街道尽头的神社部队,他们将车停在路边,赤喙组员们端着枪守在那里,看见户川白一行人后纷纷将枪口对准过来。
“别紧张,这是例行公事。”宫本一边举起一只手向他们打手势,一边对身后的户川白和榊原佳子说。
赤喙组员的驻扎部队没有开枪,却也没有放下枪口的意思,他们警惕地瞄准着户川白一行人,一旦有所异动他们就会将血族射杀殆尽。
犬山赤靠着吉普车车门,双手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盯着缓缓靠近的血族小孩,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榊原越就站在他身边,他叼着一根烟,看见搀扶着户川白的榊原佳子后,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先前身上那股狂风骤雨般的气息已经消失不见。
而忍足则站在稍远的地方,留给两位组长独处的空间。
“听说那个女人是你妹妹?”犬山赤忽然说。
“是啊。”榊原越淡淡说。
“很担心吧?她和那个户川家的小少爷陷入血族的包围之中。”
榊原越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他们活着回来了,但其他人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犬山赤说,“黑羽组还剩下多少人呢?”
榊原越吐出一口烟,说:“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也不关你的事吧?”
犬山赤挑了挑眉毛,不再开口。
忽然,一声枪响突兀地传来!
那道声音如同一把刀撕裂了静寂的街道。
一枚子弹穿透了宫本的头颅,搜救官的钢盔两端爆出一片血花,整个人没有任何挣扎便倒在地上,背后的武士刀滑出去很远。
“有人袭击!”户川白猛地反应过来,可没等他做什么,榊原佳子忽然推开了他。
他向前一个踉跄,由于腿伤的原因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他身体触地的同时便听见了第二声枪鸣。
他回过头来,看见榊原佳子依旧站在那儿,她的脸颊两侧有鲜血缓缓流下,鲜红的血珠顺着下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朝霞和神崎快速地跑来想要扶住快要倒下的榊原佳子,可又是一枚子弹射来,狠狠地打穿了榊原佳子的胸口,她的防护服被巨大的穿透力扯烂,血雾如同鲜花般绽放开来。
她面色平静而苍白,还有些许痛苦,她缓缓向前倒下,这时朝霞和神崎一左一右扶住她的胳膊——
犬山赤站在原地,神情冷峻而满怀杀意,而榊原越已经消失了。
“这是血族的阴谋。”犬山赤冷冷说,“射击!”
赤喙组员们扣下了他们的扳机,子弹如同狂风骤雨般席卷而去!
“犬山赤!”
忍足从一旁冲出来,如同一辆坦克般撞在犬山赤身上,他的双手抓起犬山赤的衣领,大声吼着:“你疯了吗?户川白还在那儿!你怎么敢下令开枪?”
犬山赤面无表情地看着子弹吞没那群身影,他听见哭声和叫喊声,眯起眼睛,然后缓缓低头看着忍足亚人。
“你的力气比普通人大很多啊。”
忍足亚人一怔,他的手腕被犬山赤抓住,然后缓缓掰开。
他这才发现,即便他是血族,在力量上却完全无法压制犬山赤。
“黑羽组的秘密……真不少啊。”犬山赤松开手,不再理会忍足亚人,只剩下魁梧男人站在一旁,即便双眼快要喷出火来,却什么也做不了。
……
某幢建筑的屋顶上,一个穿着黑色迷彩服的男人缓缓站起身来,将垫在地上的黑布收起,裹住手中的狙击枪。
“今天开了三枪,不宜再战。”他用轻松的语气说。
他刚刚转过身来,忽然一道黑影从他头顶狠狠劈下!
他的反应很快,举起手中的狙击手格档住那道攻击,可他感受到万钧之力从双臂传来,几乎压垮他的身体。
他向后退开,一个翻滚后站起身来。
“好沉重的刀,想必阁下就是黑羽组长吧。”
他抬起头,笑着看向面前的黑发男人。
榊原越站在他面前,手中握着凶刀黑羽,眼神冰冷,仿佛令人看上一眼就要坠入冰窖一般。
“初次见面,你可以叫我天鬼。”那人丢掉手中断成两截的狙击枪,扶了扶脸上白色的天鬼面具。
榊原越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天鬼能够感受到一股隐隐传来的愤怒,那感受如同一团漆黑的乌云隐藏在榊原越的身体里,你看不见银色的灼热闪电,却能听见沉闷而暴戾的雷声在嘶吼。
那股愤怒,一瞬间就能吞没他。
天鬼感觉有些不妙,悄悄向后退开一步。
在他退开第一步的同时,黑羽已经迎面砍来!
天鬼是血族,他有远胜人类的强壮躯体。
可在榊原越的刀面前,他如同一张薄纸般脆弱!
黑羽锋利的刀锋切开他的迷彩服,又砍断他的肋骨,如同绞肉机般从他身上碾过。
天鬼全身是血,他终于体会到这个名为榊原的男人的恐怖,他如同雷霆般的怒火令人感到发自内心的畏惧,可同时天鬼也能感受到那惊雷中隐藏的哀鸣声。
“看来我是触动了不得了的逆鳞啊……这可是在计划之外。”天鬼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色面具。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榊原越的刀并没有重创他的躯体。
他摇摇头,忽然急急退开三步,直接站到屋顶边缘,然后张开双臂,笑着看向榊原越。
“再见啦,榊原先生!”
他向后倒去,然后坠落!
榊原越面无表情地快步追过去,当他来到屋顶边缘向下看去时,那里什么也不剩,只剩下不断泛起涟漪的水洼。
……
户川白感到身上很沉重,却也很温暖。
一具血族的身体怎么会这样温暖呢?
一个女孩子的身体怎么会这样沉重呢?
他什么也听不见,爆炸般的子弹声响短暂摧毁了他的听觉。
当秘银子弹淹没那群孩子时,他记得神崎向发了疯一样扑向小纯,却被榊原佳子一把拉了回来。
她张开双臂,将朝霞、神崎和户川白压在身下,如同有一双巨大的翅膀一般将三人包裹起来。
户川白侧头倒在地上,他看着子弹钻进那些柔嫩的皮肤,打碎那些纤细的骨骼,头一次发现原来血族也是这样脆弱的生物。
和人类同样脆弱。
他感觉眼睛有些湿热。
他看见小纯的眼神很害怕,可她竭力抱住自己的同伴,用后背去迎接那暴风般的银色弹头。
如同榊原佳子抱住他们一般。
渐渐的,户川白看不见其他东西了。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只能看见榊原佳子的脸,那张好看的脸,尽管此时沾满鲜血,却仍然带有淡淡的微笑,她是逞强着笑,因为笑中带有疼痛,无论是肉体上还是心灵上。
“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过分,不过可以答应我吗?”
“不要去憎恨。”
“对不起啊……我本来……答应了要让你们都活下来。”
她忽然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湿热的眼泪混杂着血一滴一滴落在户川白的脸上。
于是户川白也哭了。
从母亲逝去的那个夏天算起,他一次也没有哭过,哪怕再孤独,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失去……
可当他听见她的声音时,那略带沙哑的柔软声音……
那是她最后的声音。
……
硝烟散去后,犬山赤缓缓说:“去检查有没有幸存的血族。”
于是赤喙组的组员们端着枪缓缓向那片被子弹射的千疮百孔的区域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硝烟中隐藏着死寂,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仿佛被凝重的血雾堵住了嗓子眼。
忽然,远处有灯光亮起。
一支车队突兀出现,它们毫不讲理地冲进现场,挡在赤喙组面前,致使士兵们无法前进。
一群神社职员从车上跳下,最后一个下车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虽然年纪稍大却风韵犹存,眼神清亮,气态温柔,可看向犬山赤的目光却毫不客气。
“真田组长,这里的事情青瞳组插不上手吧?”犬山赤淡淡说。
“这里由直属组接管了。”青瞳组组长,真田杏子缓缓说。
犬山赤皱眉,却没有再说什么,因为直属组是神社大宫司的贴身部下,他们的出现意味着大宫司本人的决断,于是犬山赤将目光投向真田杏子身后,那个一直以来面色平静,仿佛从未关心过任何事的男人身上。
户川彦明啊……那座如山般令他感到窒息的男人。
赤喙组停止了前进,搜索工作由户川彦明和青瞳组接手。
直属组的士兵们缓缓靠近那片尸体,赤喙和青瞳组员们站在一旁,静静注视着街道尽头。
仿佛有所感应一样,神社士兵们忽然纷纷转过头来。
一个身影从战场边缘走出。
他脚步很轻很慢,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一样。
那是榊原越。
他的黑发湿漉漉的垂落,手中提着黑羽,身影看上去有些落寞和疲惫。
没有人阻拦他,也没有人再前进,仿佛此刻是他一个人的场地,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扰他,没有任何事情应该在他之前去做。
他穿过直属组员们身边,缓缓走到那片尸体中间,走到自己妹妹身前。
她张开双臂,背后的防护服早已全是破洞,还保持着那个保护怀中的人的姿态。
榊原越轻轻蹲下来,将手放在她的头上,沉默无语。
所有人都看着他,没有人去打扰,也没有人胆敢去打扰。
他蹲在那儿大概有几分钟。
“我知道了。”
他低声说,仿佛在回答自己的妹妹一般。
可她已经不会再说话了呀。
榊原越伸手环抱住妹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露出了她身下保护的三人——
户川白已经处于半昏厥的状态,他隐约间看了榊原越一眼,但后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任何事,除了他怀里那具尸体。
户川白没有想到,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
榊原越站起身来,他抱着妹妹,缓缓走向青瞳组,准确的说他并不是走向青瞳,而是仅仅朝着这个方向而已。
周遭一片静寂。
整个治外区一片静寂。
天与地之间一片静寂。
榊原越走进青瞳组阵中,人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来,他来到户川彦明面前,终于停下了脚步,这也是他唯一一次停步。
户川彦明看着他,面色平静。
榊原越将黑羽丢在户川彦明脚下。
然后继续朝着原先的方向走去。
真田杏子想要拦住他,户川彦明制止了她。
“大宫司……这是什么意思?”她有些着急。
“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吧?”户川彦明缓缓说,“从刚才开始,榊原越已经不是黑羽组长了。”
榊原越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一样,一直朝着浓雾深处走去。
他抱着怀里的妹妹,她轻轻闭着双眼,眼角有泪痕,脸上却带着微笑。
你总是这样,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
你总是去那所孤儿院。
你总是太关心其他人。
你……
榊原越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的笑容……有蔷薇的味道。
他抱着她,消失在街道尽头。
天地间只剩下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ToBe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