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钟思所言不虚。
不足一小时,闹别扭的人乖乖地滚回了原地。
高个子触电般战栗着,浑身哆嗦不已,几次试图伸手指向逃回来的方向,却都因为动作难以连贯而失败;壮汉和女郎随后出现在他左近,同样是颤颤巍巍,话也说不完全。刚出过一番龃龉的三人,再度会面时居然拥抱起来,方才一别,恍如隔世,一副见到了亲人的模样。如此夸张的反应不代表相互间前嫌尽释,更接近逃离了绝境后的严重庆幸,因为每个人同样变得疑神疑鬼,好像身后总有猛兽在窥伺,而出发点的诡异废墟反倒成了安全区域。
只有金发女孩不知踪迹。
听他们互诉离情,共同点可太多了!
比如吞吃一切回音的空旷感,比如蒙住视野的阴寒潮气,比如越走越冷恐怕能冻死人的前路。更遑论丝毫没有人迹,也没有热源、灯光的异常环境,以及身后被莫可名状个体追摄的惊魂体验,幸亏没有真的怪物出现。
女郎和壮汉二人,起码走在一段城郊公路上,景物并非完全荒芜,只是如临鬼域。他们说那不是城市,更像一座城市的剪影,视觉、听觉、嗅觉的极度单调令人发狂,越往前走,被追踪的感受就越强烈,即使天光异常明亮,潮湿的灰色调子还是令人丧失了距离感,恐惧到抬不动腿。
轮到高个子倾诉时,他坚称所谓“城市”,事实上有如一块被切下来的三角蛋糕,而他恰好沿着蛋糕的切线行进。如此一来,他在右手边发现一道建筑物的笔直线条,笔直到整个街区的建筑被激光一样的未知力量均匀切断,成为背面敞开的“娃娃屋”,塑料材质的半截楼梯和各式家具清晰可见。而左手边……
左手边,是一片迷迷茫茫、无穷无尽的理想平面。一片无起伏,无标记,无生命的——灰色荒原。
以色彩作为基础属性的荒原,在人类渺小的注视下,呈现为左右延伸的完美长弧线,取代了想象中应当填补视野极限的地平线,无垠且光滑,仅有遥远的螺旋型雾气团提供一些点缀。高个子把无法描摹的内心震撼形容为“突然面对一幅起名叫作‘空’的巨画,画面巨大到把看画的人吸进去,形成一个环形,左右转头间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肩膀”……他反复絮叨着,“不算一种地形,是一种状态!就像经历过格式化以后,拒绝保存任何信息的……空白。”
话说到这份上,三人一齐望向代表“空无”的荒原,嘴巴不约而同紧闭起来,闭得比生蚝还紧。
城市一侧突兀变成了无穷空白,事情大条到无法进一步追问“为什么”,只是确定发生着。若再深究下去,描述者免不了会抖颤昏厥。刚才的话题最好是幻觉的产物,耳朵已经后悔听见,短时间内假装没发生过吧!
人类共同的心理保护机制骤然生效。他们在否认自己的感官,并顾左右而言他,如同经历过集体创伤的人一起编出虚假的记忆,只要能避免直视内心的空洞。
不过毁灭常识的“异常状态”没有消散退却的意思,列车废墟的区域被四周的空无裹挟,变成一只由空中向下倒扣的滚筒洗衣机,让亲历者内心尖叫着被卷入“甩干”模式,视野内的一切都在离心力作用下变形旋转,大祸临头的觉悟更让心脏狂跳不止。
对返回者提供的坏消息,钟思轻易接受下来,似乎早有一定的准备?教授对此感到奇怪,但也许,他的心理状态因为屡遭大变,已经指向过度刺激后的漠然。至于具体情形,他先认真聆听着,然后思索一小会儿,便无声和教授交换着看法。教授的状态其实跟钟思很接近,处在情绪麻木的谷底,只反馈了“静观其变”的口型。
三个探路者显得惊慌不已。当然,到这地步大伙俨然是受困于绝境,慌乱乃人之常情,又凭什么去责怪他们呢?可换句话说,什么“星星炸了”“回不去了”之类的揣测,那是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一丁点的,否则后果可以想见。
人类的理性平常看似免费,实际却需要一整套社会规制才能勉强维持,面临极端状况时马上会变成稀缺品。钟思看一眼面色青白,两股战战的三位成人:他们脑中膨胀的疑惧有如实质,仿佛名为“恐惧”的子弹贯穿了一侧太阳穴,令混合脑脊液与火药蒸汽的狂乱之物、打从颅骨另一端碗大的创口中喷薄而出……
心里谋划着下面的策略,钟思暂且保持沉默,继续低头下棋。没错,下棋。
不久之前,他和教授去到建筑工地蚂蚁搬家,先把两大摞空心砖迁移到空旷之处,然后把一个大块的塑料平板挪到空地上、用砖头垫高,建起一张规整的矮桌子。此时桌面中间刻画出纵横交错的棋盘,二人屁股下面垫着砖,围桌对坐,居然下起了五子棋。
许多塑料螺母充当白棋,若干塑料垫圈当作黑棋,桌角散放着一副塑料扑克,钟思的葫芦手串就和扑克放在一块。除此之外,其它顺道收集来的破烂儿被扔在地上,包括工业胶带一卷,装了混浊固形物的塑料桶一只,几张卷起来的塑料薄膜,一些长杆子等等。
钟思手脚麻利,在教授搭把手的协助下,经过一番折腾,废弃旷场上被收拾出一片人造区域。甚至用胶带、塑料膜配合长杆支架,撑起两面直角形状的简陋屏风,抵挡夜晚的冷冽气流。如果他能唤出一圈营火的话,烤棉花糖应当是下一个项目。
两人了解更多、更糟糕的内情,现在不过苦中作乐,为下一步计划铺好踏脚石,力求抵住外界压力,争分夺秒地积蓄力量。可在旁人看来,悠闲的露营状态简直不可思议,完全无法体会对弈二人内心所涌动的复杂思绪。
如雾弥散的月光下两人落子如飞,在寒夜里激出富于节奏感的响声,做好了挨到天亮、再展开行动的准备。
在后来者眼里,他们的行为毫无道理。
有多余力气却不慌着求救,一心围绕怎么舒服就怎么来的原则,迅速整出个避难的绿洲,好像想在此常住?钟思和教授平静交换着眼神,对其他人带哭腔的倾诉无动于衷,任凭头顶天幕上云卷云舒、月光明灭,恰恰因为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没用,发乎本能地恐慌必须由各人自己顶过去,才能接受理性的规劝。现在他俩能做的,只有把注意力集中在方寸之间,让表面看起来是一副世外高人、揣着禅机的状态,哪怕私底下不过属于另一种苦撑。
因为眼下就连表面的从容不迫也是一笔财富。按照钟思的理论,只要还有不慌乱的人,放在没有丝毫细节堪称“正常”的疯狂的环境里,就能催生出一个“稳定核心”来,对冲恐慌情绪引发的集体晕眩。
落子声的间隔犹如节拍器,校准失控的心跳,围绕绿洲有平静的暖流在扩散。
哪怕只是心理感受,对弈二人专心致志的模样、给旁边的人提供了最宝贵的秩序感。小小的慰籍,果真发挥出定海神针的作用,不消三局棋,忽起忽落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五子连珠看得人眼皮打架,睡意翻涌。三个失败的探路者神经系统严重过载,感觉昏昏欲睡,连三面包裹他们的“灰色荒原”也被降低了关注等级,变得模糊而失真,可惜夜间的低温不允许人们席地而眠。
尾椎骨很不舒服的高个子第一个滚回来。到现在,他差不多能控制住恐慌引发的颤抖,开始应付起寒冷造成的颤抖了,仍不时用惊怵的眼神往身后空荡的方向快速一瞥。表面上他强装镇定,甚至分心两用,手指棋盘,冲钟思提议,“放这就赢了。”
教授拨开他手,眉头一皱。
钟思替教授出言解释:“我执黑先行,所以这里属于‘三三禁手’不能落子。我想,老先生的意思是,‘你经历了很多,稍微歇一会儿吧’。”
哪怕在夜间,高个忍不住脸上一红,只好观棋不语。
这提醒了几次试图同年轻人交谈的另外两位。壮汉和女郎无奈对看,识趣地闭上嘴,继续休养生息。
壮汉公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又被夜间的寒气冻醒,旁边或坐或蹲的人都快要受不住低温,不知怎么,他发现老者和年轻人却安然不动。再揉揉眼,原来老先生多穿了一件外套,而年轻人的夹克下面鼓鼓囊囊塞了什么……而且,他们的裤子内层隐约还加了秋裤!这些塑料旧衣服不用问,肯定是打钟思的旅行包里取来的,婴儿的襁褓也被裹成粽子,孩子脑袋上戴了一只“袜帽”,此刻正在酣睡。
好吧,世上的确存在“准备充分”这回事!相对而言,手足无措的三位跟落汤鸡差不多。
——什么暖流,原来是一个物理过程。
“呃……”
听壮汉发出犹豫的哼声,钟思推出脚边的包,让他自己动手。
一连串道谢声中,两件衬衫和最后的夹克被三人一抢而空,只剩叠放整齐的五只袜子与洗漱包,此外别无他物。
钟思这位旅行家真够奇怪的,甚至可说穷酸得很,看衣服构成,他把可怜巴巴的衣柜全都背在身上了。
你起码装点吃的进去啊!壮汉揉着肚子想,不过就算有土耳其肉夹馍,现在照样变成了塑料展品。
他瞧一眼旅行包的主人,正手持老年大学塑料杯,在棋盘上纵横捭阖,像极了公园里不会被多看一眼的路人。究竟哪种神奇的心理结构,能支撑如此淡定?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今可算领教过了!
而且你光拿着杯子有什么用?是在怀念喝茶的好日子吗?还有,怎么我老是在想吃喝?
他挠挠头,心里说实在抱歉!必须感谢多余的衣服,虽然胸前扣子没法合上,但密不透气的塑料材质大大缓解了失温,再多乱想就成不知好歹了。
转眼第四局结束,钟思用四根手指横握住手中摞成一列的垫圈,再以魔术家的手法、令塑料垫圈的队列头尾不断换位,如同一台反复拆卸、挂载车厢的小火车,俨然是职业赌徒正在拨弄手中的筹码。他眼望棋盘,视线焦点却落在左手腕带上画出来的、标志着凌晨三点的电子表,一时忘记了落子。
教授瞧着他,了解地按住他手背。教授身后,正是女孩离开的方向,到现在就只有她还没回来。老少二人对视着,钟思手上的动作慢下来,艰难地抑制住内心的焦躁。
即使外表再怎么淡定,他终究也是肉体凡胎,并非什么天外飞仙。以他目前的所为判断,心里明显揣着一份逐渐清晰的计划书,而出发未归的人对潜在计划而言,应当属于关键要素之一。
第五局在落子声中开启:
黑棋右上,小目,完全符合礼仪规矩;白棋左上,星;黑棋对角,小目;白棋右下,星。
刚解决寒冷问题,高个吸着鼻子故态萌发,口中嘀咕着,“哟呵,改围棋了。好兴致。”
对弈两人暗中达成一致,对高个子,最好贯彻冷处理的原则,于是没有给他什么反馈。此刻他们正在交谈,透过棋盘而非语言。
挂角,小飞,拆,棋局迅速铺开;连,粘,压,两人在边角布阵。方寸棋盘上的点线面,照应着对周围异常环境的抽象思索。关于回家、关于生存……棋子的布局延续了之前未尽的话题。直到黑棋抓住机会,左上点住三三位。
短短十来手,奇峰突出的一点让教授低头端详,犹如望着一道时光的沟壑。
老人陷入长考。
“五子棋我懂,谁先连成五个子算赢。现在这是?我怎么感觉,老先生有点……伤心。”
女郎盘膝而坐,身下垫着不知怎么找回来的白色防水垫,不久前在火车上用过的那张。她整个人罩在宽大的夹克里,脑袋像从一顶坏掉的帐篷里穿出,状态还算稳定,脸上挂着疑惑的神情。
高个打量着她,压根没往棋盘那边看,头一次惊异于她对周围情绪的敏感嗅觉。
“开局十来手,空角点三三,过去被视为恶手,但在围棋人工智能全面碾压人类以后,由AI发扬光大,逐渐成了新定式。老年人瞧见这一手,就好比重温一遍、AI算法是怎么无悬念斗败了人类的直觉。打那以后,对棋手最大的赞扬变成了‘你下得很AI’。伤心?没毛病。”
壮汉看他正经讲话时难得顺眼一点,不禁感慨“你怎么啥都懂啊!”心里却想“要是你没揉屁股就更完美了!”
高个无意识地揉个不停,嘴角勾起颇具深意的纹路,眼角余光瞟向转动垫圈的钟思,自语道:“可惜,智能和智慧是两码事。”
壮汉和女郎没听见他嘟囔,只交换一下眼光。女郎捂着嘴小声说:“待会儿找机会让他把裤子脱掉,我得检查一下。他刚挨揍那会儿我就怀疑是受了伤,现在看步态,有几成机会可能是椎骨骨折,不处理的话会严重影响活动。”
壮汉一脸为难,用下巴指指三位高深莫测的男士,右手成刀往下切,意思是“我跟‘那几位’能说上话!?”
女郎翻翻白眼,完全理解他的难处,对于火烧眉毛却淡定下棋的奇人异士,咱们正常人实在无力高攀!(你是清醒的。)
为人处世方面,女郎跟高个彻底不对路,甚至有点冤家路窄的趋势。无奈现场只有她具备医疗经验,遇伤不救,违背了她发过的医誓。职业道德的驱使下,她才捏着鼻子主动要给人做检查。即便如此,这种可能被怀疑是示弱的表现,心理上又实在过不去,这才想让壮汉帮忙出个面。现在看来,壮汉和她自己一样,属于人群里站位有点靠边的,因此搞到十分尴尬,她都想劝自己不要自找没趣了。
因为从一开始便有什么隐形的“鄙视链”在运作,莫名其妙的,小小一群人自动分成了两边。一边指向如何行动全看心情的正常人,另一边则连着还没落子、已经在研究五步之外局势的某人。哪怕同样属于落汤鸡的三人里,必须承认高个的脑子其实相当灵便。但这家伙行事极端,令人不快,之前都被年轻人当成了棋子来用。现在他该吃的苦头已经吃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也涉猎过了,明显正逐步还阳,而且积极朝向另一端靠拢,显然不愿再继续被牵着鼻子走。
说来说去,就这么几个人的小群体,居然层次分明、分化得越发明显,女郎直觉感到和自己站一头的人越来越少,让她心里产生了莫名的不安。何况周围的状况完全超乎理解,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
在她心中惴惴的时刻,变化还在一刻不停地发生。钟思似乎接收到一个终止信号,代表黑棋的垫圈转速一滞,握持的手青筋毕露、继而缓缓摊开。他让塑料垫圈洒落棋盘,清音响起,如雨落银瓶。
钟思丢下棋子,越过老人的肩头看去:
云层乍破,月现清辉,独行的人影穿透远处夜雾的边缘,以极其稳定的姿态一步步往回走着,恰似地平线绵长的弧面上一颗滚动的露珠。
女孩回来了。
年轻人的眼光没从她身上挪开过。所有人都盯着那鬼一样的身影。
卫衣和兜帽结了一层霜,光照中寒芒烁烁,兜帽下面的小半张脸,每隔七八秒才呼出一口细长白雾,被行进动作抛向后方,仿佛航行在极地的破冰船左右劈开结晶碎屑。两腿只穿短裤却稳健依旧,双手插在兜里,无论步伐还是气息,隐约具备某种法度,整个人遵循着冬眠般的节律。
隔远点看,来人哪像个双十年华的少女?反倒像一把光华内蕴的兵刃,让有心人莫名其妙地想起半句诗来——有时明月无人夜,独向昭潭制恶龙。
——不对啊,这哪是普通人能有的派头!?
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混账啊……”高个晃掉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咬牙说,“一个人?在荒原上?走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