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布、吊机、卡车、黑暗，时光仿佛跳转到了13年前；抖动、轰鸣、加速、眩晕，阿莫知道自己已悬在海天之间。
　　渐渐的，他感受到了光亮，睁开眼睛。他被海水包裹着，冰冷的海水，熟悉的气味。他循着光线上游，本能地想到海面去换气。游了很久，亮度没有变化。他停下来，稳定自己的心跳，放慢氧气的消耗。几头灰鲭鲨从他身旁闪过，转一圈又绕了回来，他第一次看到了鲨鱼的微笑。突然，鲨鱼被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接着是他自己。向上看，一头小岛般的蓝鲸悬在他的头顶。他不再上浮，快速横向游动，想要摆脱这个阴影。嗯，畅快，他现在明白了只要快速游动就能吸收海水中的氧气。我变成了一条鱼吗？他问自己。
　　进入他视线的第一头虎鲸是外婆，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卡西娜没有发现他，顺着洋流快速前行。他开心地大喊，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疯狂地追逐，却赶不上外婆的速度；艾玲也出现了，看了他一眼，立即随着母亲远去；接着是慧儿、米可、安娜、列维……顷刻间，洋流被海底的裂缝吸干，大地开始收缩；他暴露在空中，悬停；黑色的穹窿将他包围，他追逐着的那些虎鲸宛若流星雨般消失在穹窿边缘……
　　长方形的泳池是陆地收缩后的结果，裂缝吸走的洋流化成了一方池水，在天空下闪耀着蓝光。那是谁？坐在泳池边，那个最熟悉的位置，那张最熟悉的脸。
　　他身体不住地战栗，好似狂风中的海鸟。那方池水剧烈晃动着，一个声音呼啸而来：“你终究还是欺骗了他。”
　　2030年12月27日上午，装载着虎鲸椰子的运输机从星沙飞抵广隆翼轸国际机场，再由专用卡车转运到海洋公园的保育基地。赵先禾的团队在椰子苏醒前检查完他的身体，调教好设备，开始等待庄渔生发出指令。
　　“椰子已经就位了。”27日晚8点过5分，穿着无菌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手套的庄渔生对庄舟说道。就几天时间，他已经为儿子在地下打造了一间无菌病房。
　　“谢谢你，爸爸。”庄舟没有睁眼。
　　“我们检查了，他的身体状况很好。复制将在9点半准时进行。”
　　“妈妈呢？”
　　“在手术室。”
　　“对不起。”庄舟的声音变小了。
　　“什么……”
　　“你这个儿子好像白养了。”庄舟挣扎着挪动了一下肩膀，“我好像没为你做过什么事。我从小就不听话，自己也什么都没做到……”
　　庄渔生按住儿子的手，示意他别说了，竭力将自己的啜泣声控制在隔离服内，眼前一片模糊。
　　“你哭了，爸爸，你的手在抖。”
　　“我老了。”庄渔生松开儿子。
　　“照顾好奶奶。不要让她太伤心。”
　　“她是我妈妈。”庄渔生看到了儿子眼角的湿润。
　　“照顾好妈妈。她现在还是一个人。”
　　“她是我儿子的母亲。”
　　“也照顾好自己，不要太拼，你不需要证明什么。”
　　“嗯，快退休了。”
　　“关于椰子……”
　　“放心吧，我答应过你的。休息一下，保存体力。”
　　8点43分，庄舟坐着轮椅，由庄渔生送入实验室；47分，李岑冰亲自给儿子推入麻醉剂；9点12分，赵先禾的三名研究员完成开颅手术，开始让生物胶质浸润庄舟的大脑。
　　实验室的另一边，一头虎鲸趴在特制的手术台上，硕大的鲸脑由淡黄色的胶质覆盖。如光纤般密密麻麻的导线从胶质表面散开，然后汇聚成三束，每一束都由透明的导管包裹，顺着三条平行的银色凹槽伸向对面。
　　9点30分，庄渔生对赵先禾点了点头，后者输入密码，启动了复制程序。
　　不到10秒，复制结束。两边的研究员分别取下生物胶质表面的连接层（剩下的会自然吸收），开始缝合手术。
　　10点15分，庄舟回到了那间无菌病房，阿莫则连同手术台一起被安置在实验室隔壁的特制水箱中，等待伤口的愈合。
　　28日凌晨3点半，阿莫率先苏醒，工作人员给他做了一些检查后，补打了镇静剂。4点10分，庄舟也恢复了意识，李岑冰趴在他的床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睛，彻底让身体放松。他为自己掌握的这种在幻境与现实间跳跃的技巧感到高兴。风吹开窗户，传来鸟的叫声；那么清爽的早晨，那么悦耳的啼鸣。他悬挂在岩缝中探出的花瓣上，随着山风摇曳；他抓紧浅紫色剑鱼的背鳍，逆着海浪驰行；他钻进土壤，看到种子冒出了胚芽；他跃上枝头，聆听蝉蛹破壳的声音……
　　庄舟没有再睁开双眼，离开了这个世界。
　　地下研究中心也有一个泳池，面积和深度只有星沙表演池的一半。池水上方布满了坚固的钢架和吊索。2031年1月7日上午，那个载着阿莫的手术台被特制的牵引车拉到了这里，然后连接好钢索，吊起，平移，慢慢放入池水中。
　　阿莫的伤口已经愈合，但仍处于低度麻醉状态。工作人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他注射一次麻醉剂。他已经可以吃东西了，之前几天全部靠营养液输送能量。
　　阿莫知道庄舟已经死了，他的脑中有庄舟的记忆，从孩提到死亡，只是在死亡的那个节点有些许模糊。赵先禾给他重新安上了cufflinks，并连接了电脑和显示大屏。他当着庄渔生和李岑冰的面顺利地回答了关于庄舟小时候的几个问题。即使没有复制，阿莫也比他们更了解成年后的庄舟。
　　阿莫也很清楚，他依然是他自己，他的身体还是由原来的意识掌控。
　　“你是阿莫，还是庄舟？”Kalish问他。
　　“庄舟已经死了。”
　　“什么感觉？是不是很奇妙？”
　　“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能唤醒他的记忆，就像放在我脑海里的一本书一样，可以随时翻阅。”阿莫道。
　　“可惜没办法把他也存在我的脑子里。”
　　“安娜他们怎么样？”阿莫问。
　　“都很好，不用担心。有我呢！”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快要成功了。等李岑冰一回美国，庄渔生会立马进行下一步复制。”Kalish说。
　　“你是不是在怪我？”
　　“怎么会呢？没有你，庄舟现在已经彻底消失了。”
　　“你认为他还在吗？”
　　“至少记忆还保留着，而且存在你的脑子里。”
　　“没有灵魂的记忆！”阿莫叹息。
　　“我可不这么看。你还记得那个赵先禾的说法吗？我挺认可。庄舟的灵魂没有消散，只是和你的灵魂交织在一起。”
　　“可是除了冰冷的记忆，我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你会感受到的。”Kalish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