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萧瑟，寒气袭人。转眼间又是一年冬季。岑参于边地曾有诗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漠北乃荒蛮之地，到了冬季正是这般景色。纷纷白雪落于大漠，老鸦啼鸣于空中回荡不绝，四下寂寥无人，除了土便只剩下雪，真是教人肝肠寸断。
　　天地之间，大雪之中，一辆马车正与五个骑兵对峙着。他们在大漠中显得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孤独。
　　马车对面立着五个骑兵，他们均头顶铁笠，身着皮甲，手持骨朵，腰挎弯刀。若是边民看了他们的装束，一眼便知这是北燕的轻骑军。每逢秋冬二季，他们总会袭扰明汉的边境。北燕的骑兵都是天生的猎手，他们最擅长的便是以小股兵力围困数倍于己的目标。一旦被他们盯上，很少有人能摆脱他们的追击。更何况现在面前被截住的仅是一辆孤零零的马车。
　　骑兵之中，为首的虬髯大汉有些意外的看着对面稳坐在马车上的男子。在他的印象里，被自己截住的明汉人总会急切的交出金银细软，然后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诉说着自己的种种不幸，请求自己饶他们一命。可眼前这个年轻的明汉男子非但不惧，竟然还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马鞭，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
　　虬髯汉子有些不快，他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向对面马车上的男子喊道：“朋友，现已入冬，大漠里的兄弟们生活的不容易，能否借你手上的金银粮米助我们过冬哇？”
　　马车上的男子微微一笑道：“老兄，我这车上既无粮米，更无金银。这个季节大家都不好过，烦请让开道路。”
　　虬髯汉子听到此话，咧开大嘴，扯出了一个渗人的笑：“朋友，既然你不愿让兄弟们吃喝，可否让兄弟们的弯刀饱饮一通鲜血？”
　　“留下一只手怎么样？”马车上的男子平静的说道。
　　“不行，把命留下。”
　　“两只手。”马车里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
　　听到马车中竟有女人，五个北燕人相视一眼，随即一起不怀好意的大笑了起来。虬髯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朋友，不如这样。你让马车中的女子随兄弟们去营帐里耍子一番，只要给兄弟们伺候的满意，两只手就免了，金银粮米也免了，你们的命我们也不要了，这笔买卖很划算吧？”
　　话音尚未落地，虬髯汉子只觉眼前忽得飘过一片紫色的云霞。稍一愣神的功夫，身旁两个兄弟的头颅已经飞上了天空，鲜血从他们的腔子中急速喷涌而出，泼洒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勾勒出点点动人的梅花。二人的军马受了惊，奋然扬起前蹄，将主人的尸身摔到地上，扬起了一阵雪尘。军马阵阵凄厉的嘶鸣回荡在旷野之上，听得人心惊肉跳。
　　虬髯汉子忽然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些发黏，身子有些发冷，他略一低头，不知何时，自己的喉咙竟被人划开了，温热的血液正喷涌而出。他张大了嘴巴，努力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发出阵阵呼噜呼噜的声音。
　　在失去意识之前，虬髯汉子看到了那片紫色云霞的载体。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位身着紫衣的女子正盯着他看，点点鲜血缓缓从她手中的宝剑上滴落。她的样子像极了北燕传说中的女妖。
　　仅剩的两个骑兵对视一眼，大喝一声，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骨朵，驱马便向紫衣女子冲去。他们知道自己身上的功夫远不如那狐妖般的女子，可身为北燕的战士，他们宁愿做一名勇士，战死在冲锋的路上，也不愿像懦夫一样逃回营帐。被那颜惩处，被族人唾骂。
　　几声清脆的机簧声响，两人的心口处各自多出两支短小而锋锐的箭。马车上的男子放下手中的弩，叹了口气道：“难怪人们都说一胡抵五汉。像这样几个普通的北燕士兵身上的壮烈，即使在明汉最精锐的禁军中也不多见。”
　　马车缓缓前行，年轻男子回头敲了敲马车前窗，对着车内的女子说道：“师妹好生厉害，只是你的剑没有以前快了。似乎你这〖绝情剑法〗有些退步了啊。”
　　车里女子冷哼一声，使劲向前踹了一脚。这一脚的力度没有把控好，竟是将马车的整个前窗卸了下来，冷风霎时灌满了整个车厢。饶是武功高强，女子还是被冻的一哆嗦。赶车的男子见她吃瘪，心情大好。他展颜一笑，拿起葫芦灌了一大口酒，便脱下自己身上的狐皮大衣，递给车厢里的女子。马车的速度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更快了。
　　雪依旧缓缓下着，北燕骑兵的尸体逐渐被白雪掩埋，血迹慢慢消失不见。他们将会消失在黄沙之下，变成大漠的一部分，就和曾经所有死在这里的人们一样。
　　***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有了江湖便有争端，有了争端我便有了生意。此地虽是大漠，但距此向东三十里便是明汉与北燕边民贸易的榷场。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总会有些解决不了的事，有些解决不掉的人。而我在这里做的生意便是替人们解决他们解决不了的麻烦。明汉人也好，北燕人也罢，在我这里都是一视同仁。只要价格给的公道，即使任务目标是边镇的将军，我也会想尽办法让雇主看到他想看到的那颗头颅。
　　做这行生意并不需要有多高的武功，但要有识人用人的能力。很幸运，在这方面我很有天赋。榷场附近的小镇里，有很多刚刚投身江湖，心怀梦想需要名望的年轻剑士，也有经验老道但急需金钱的刀客。无论什么样的人，只要被我弄清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并满足了他们的需求，他们都很乐意为我卖命。
　　身处江湖，免不了会结下很多仇人，更免不了有很多人想要取走我的性命，从结果上看，他们至今仍未得逞。前来执行任务的刺客们自然都是好手，可我的师妹阿紫的功夫更高。她在当今的江湖风云榜中排行第三，因善使快剑得了紫电清风的绰号。若有阿紫一人一剑在我身旁，纵使北燕千骑怯薛奉命前来取我性命，我也不惧。
　　***
　　廿一日；冬至
　　自从影成了朝廷的锦衣卫，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总会专程前来漠北看我，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五年。我也会提前备好酒菜，等待他的到来。
　　太阳渐落，已是黄昏，影仍未到。我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去把饭菜热热，咱们先吃，不等他了。”
　　我刚要起身，却见阿紫的面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她一把将我拽到身后，一掌拍出，烛火尽数熄灭，屋中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院子中传来一声闷响，我隔着窗户向外看去，一个包袱似的东西被扔进了院子，紧接着一道黑影跃过了院墙。那人的轻功身法看起来已有二流剑客的水准，但要是与阿紫相比，还是差了很多。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人打开。来人不紧不慢的走进了屋子，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自然。
　　屋中流光一闪，那人大叫一声来得好，紧接着便是“铛”的一声脆响和男人的闷哼。
　　房间忽然亮了起来。是我用火折子点燃了手边的油灯。阿紫像刚才那样，站在我的身前，怀中抱着宝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门框旁却多了一个身着夜行服的男子，正靠在上面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可那只握着刀的手正微微颤抖着。
　　我叹了口气，对他缓缓说道：“要不是紫儿姐认出了你的路数，手下留了情，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下一剑，可见生死。”
　　影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方才与阿紫对了一剑，心中已然知道我所言非虚。
　　实际上，他应该为今天自己的表现感到骄傲，毕竟在这偌大的江湖，能接住阿紫一剑的人可是寥寥无几。
　　喝下了几大碗酒，影的脸颊才由白转红，恢复了血色。他将佩刀随意的扔在桌子边上，右手筷子不停，左手酒杯不歇，吃的满嘴满脸尽是油花。我有些怀疑，他已经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我拿过影的佩刀，细细把玩起来。看着刀身与刀鞘上复杂而精美的纹路，我不禁感叹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你干锦衣卫才多长时间。究竟立了多大的功劳，万岁爷就将绣春刀赐予给你了？”
　　影摆了摆手：“这可不是万岁爷赐的。”
　　我心念一动：“不是万岁爷赐的绣春刀？那谁有资格赐绣......难道，难道是？”
　　“没错，正是九千岁赐我此刀。”影将杯中的残酒喝干，嘴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大哥，你可知道院子外面躺着的是什么人？”
　　“不知。”
　　“正是那阉人的狗。”
　　我骤然一惊：“你将他这样处理，不怕回去被人查办？”
　　影叹了口气道：“大哥，实不相瞒，这次我是带着任务出京的。那阉贼赐我绣春刀，便是要我去杀掉东棠先生。临行之前，他对我说这东棠先生空有清流之名，实则包藏祸心，贪污受贿，暗中结党。若不除之，朝纲不固。我虽没读过几页书，但并不傻。是非曲直我还是看得清的。如今朝中敢于直谏天子，能为天下老百姓考虑的清流，大都出自东棠先生门下。我不会忘记，在做锦衣卫之前，我也是百姓中的一员。”
　　“至于院子里躺着的那位，曾经也是清流中的一员，永林先生。是个为了三千两银子，就轻易出卖了自己的挚友与理想的清流。阉贼让我带着他，便是想借助他的清流之名，邀东棠先生见面，再借我手中刀将其除掉。只可惜，我要让他们失望了。”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我摆弄着绣春刀精美的刀鞘，轻轻说道。
　　影没有回答，而是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大哥，你说齐地的海棠什么时候会开。”
　　“按现在这个日子看，大概还需三个月。”
　　影忽然大笑了起来，我从没看见他会发出这样凄凉悲伤的笑声。
　　“三个月，哈哈哈哈...三个月。到底还是命运的安排。那阉贼给我的时限，恰好是三个月。”
　　影喝下一大碗酒，他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不健康的潮红：“倘若三个月后我还活着，我便要去齐地，看看海棠还是不是从前的样子。”
　　“这就是你的打算？”
　　“这就是我的打算。”
　　说完这句话，我们便只是沉默的饮酒。不一会儿，影便醉倒在桌子上，轻轻的打起鼾来。我看着影那张仍显得青涩的脸，思绪翻涌，枯坐良久。
　　天未放亮，影单人独骑离开了漠北。
　　长桌之上，留下一张纸条和一个精美的玉佩。纸条上短短几行字：海棠非花，而是一位姑娘。若我一去不回，请大哥替我到莒城福记药铺，将玉佩赠她。
　　我将纸条放在烛火之上，看着纸条的火苗不断膨胀，又逐渐缩小、熄灭。在火光之中，我似乎看到了影，看到他在海棠树下，牵着海棠的手。我虽没见过海棠，但在我的想象中，她一定是个鸭蛋脸的漂亮姑娘。她会眨着一双杏眼，靠在影的身上，对着他叽叽喳喳。影则会一改往日的冷酷。他的嘴角上会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用手轻轻理着海棠姑娘的长发......
　　阿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她冷哼一声：“自己的情尚未弄清，又要帮别人去理？”
　　我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