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吕曲关，吕曲湖中。
　　“哈！”封启才把头探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一根竹竿便啪的一声打在了他的头上。
　　“先生…”封启委屈地挠了挠头，抓住船舷十分麻利地翻身爬上了小木舟。一个眉发灰白的麻衣老翁站在这艘泛着腐朽气息的小木舟上，手里捏着没了鱼线的竹竿，嫌弃地看着封启。
　　“这吐纳呼吸，是你说要学的。”老翁慢悠悠地把横在木舟上的长蒿支了起来，开始了唠叨。
　　“半年了，你的闭息功夫还是这么烂，封启啊，你到底是不是这块料啊…”封启难为情地看着水面，行舟开始拒开水波，舟尾的涟漪荡漾远去，坐在船尾的少年十分苦恼，他十分向往的武道，似乎并不那么容易碰触。这次闭息持续半柱香，比面朝黄土的庄稼人好不了多少，先生说他不是天眷所在，已不是第一次了。
　　纷乱的思绪还在少年的脑海里徘徊的时候，小舟已经靠岸。
　　也许他还不如去种地？
　　“梧桐先生。”岸边杀出个程咬金。
　　老翁封梧桐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一身汗衫的小伙计，好半天才认出来是集里家私行的伙计马栓。捏了捏眉头，“栓子你这是？”
　　要说这爷俩出渔是常事，他人需特意来寻才会找到这吕曲湖西岸来。
　　马栓是地道的乡下人，整个吕曲关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和善，睦邻，比起大府生活的人，他们单纯得可怕。马栓大脸上挂着傻气的笑，望着面前总让他感到脱俗的先生，有些不安地摆了摆手，诉说着他的来意：
　　“是俺三哥，说先生要的宝贝他给打出来了，就是生意照顾不来，得让启小子给跑一趟。”说完笑容更加灿烂了一些，十分真诚。封启可不知道他有什么好高兴的，恶人！来使唤咱的！
　　马栓提到那三哥，封梧桐便了然了，随即果然使唤起封启来。
　　“你去，让栓子带着你，在谢铁三那儿取个物件儿。”言罢大手一摆，封梧桐对马栓笑了一笑，便提着鱼篓往家里去了。
　　梧桐先生的船，不说有没有人敢偷，送出去也没人爱要的…太烂了。
　　小厮与少年启程。
　　封启瞪了一眼马栓，心头想着这马栓委实鸡贼，端的可恶，谢铁三那里的物件儿可没有什么大玩意儿，这马栓左右跑一趟，却更愿意空着手走这一遭，心里头还真精啊！斤斤计较的俗人，哼！至于宝贝什么的，封启干脆没听懂，难不成还能是金锄头，银爬犁？
　　使劲拧皱一张小脸儿，封启不无牢骚地提起心中困扰已久的一件事。
　　“栓子哥，为什么你们都爱管我叫启小子哩？”
　　引着封启往前走的马栓回过头来看了这启小子一眼，他可没往多了想，只当是一个十岁孩童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没头没尾的问题，于是回答起来也就没心没肺了一些。
　　“是因为疯小子不那么好听呗。”声音那份笃定，几乎让封启心中的马栓形象垮塌得更加彻底。方言中的两个字谐音依旧，封启直接没听出来，不过他依旧很生气。
　　“马栓哥！凭什么我就得是小子啊，那住在吕曲集里的高日天，你们就都爱管他喊天哥儿啊？”答非所问！肤浅！果真是俗人一个。
　　马栓听到这个有些惊讶，更多的是好笑，同时一股激励后生的欲望澎湃起来，他步子一缓，和封启合步而行。
　　“不说那高家的生钱本事，就说那高日天，与你同岁吧，做出的八股让丁大秀才拍手叫好，咱虽然不懂这个，”话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马栓眯眼，抬头，望天，动作一气呵成，他心中有一股悸动，仿佛这一刻的他是一位历经沧桑，虽然平凡却透彻世情的老全知，兜着前文继续说道。
　　“这是天生聪明的原因吗？非也，这是天哥儿懂事儿啊…你呢，守着梧桐先生这么个厉害的学问人，学的却是蛮使劲的手脚功夫？啧啧啧…”总之是封启怎么怎么辜负大好韶光不思进取云云，马栓说着自我感觉人生至理的话语，几乎快要飘了起来。
　　封启为自己尴尬，也为马栓中二的台词尴尬，毕竟一身伙计打扮，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痦子被挤来挤去，身不直形不正的马栓刚才实在有些滑稽。
　　封启本事的确值得尴尬。
　　即使见识过了先生近乎摘叶飞花的本事，即使也感受过那种有质无形的诡异内力，但是从小到大，身边的人所作所为，所表达的，都是对读书人的极致推崇，而武功则只是话本里的东西，真实存在的，只有人们口中的，蛮使劲的拳脚功夫。吕曲集里唯一的说书人就讲过三侠五义，每每讲完之后，人群里便有读书人站出来说些什么“武夫勇则勇矣，小道尔”，“持兵勇而保身家，知兵法而护一国”云云，那个赞赏高日天的丁秀才说的最让人印象深刻：“功夫至高至绝，可百人敌，兵法略通一二，可万人敌。”
　　所以说，封启总是对自己的志向不是很有自信，这下马栓可算拨到了痛处，封启再次瞪了一眼马栓，不再说话了。
　　封启太矮，马栓感受不到一点儿杀气。就这样在自我陶醉中带着少年，穿过阡陌小路，接近了街巷坊舍。
　　进入了，吕曲集。
　　封启这种没志向的孩子是不太受待见的，故少有人与他寒暄。十岁的孩子，不以读书为己任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要不是封启乃是梧桐先生的家中后辈，少不了有三观奇正的学究戳他脊梁骨。
　　就这样在不太友好的气氛里，马栓和封启道了别，兀自回到了家私行，旁边便是谢铁三的铺子了。这谢铁三，可是个粗豪之人呐，对封启好武无半点意见。
　　刚刚走进一贯闷热的铺子里，谢铁三的大手就捉小鸡似的衔在了他的肩膀上，一边把他往里拎一边说着：
　　“启哥儿啊，你这儿小身板又见高了啊，怎么样，有没有练出名堂？”舒坦！高日天啊高日天，咱也是有人这么叫的。
　　封启只是腼腆地说着没练出什么名堂，这也是封启还能坚持向武的原因了，玄之又玄的内家功夫啊，先生告诉过他，一般人没见识过这功夫，让封启总有种隐隐高人一等的感觉，这种虚幻的优越感驱使着仅十岁的少年向往着被大多数人瞧不太上的武道。
　　亦步亦趋地随着谢铁三穿过几个狭小房间，这阵势倒挺像回事，让封启不禁对那宝贝有了几分期待。
　　竟是一把兵器。
　　昏暗的泥筑墙角那里，放着一张案台，本来是读书人才用的物件，可惜这谢铁三算隔壁家私行半个东家，那里的家具是随他糟践的。此时案台上，正静静躺着一柄铁器，被粗布包裹着，只露出了首尾。
　　兵器啊，尽管已经很少听到关内有管制兵器的传闻，但是几年前，那可是要明令禁止私藏的物件，既无功名在身，又没有身世背景的人私藏兵器，与乱党论处。
　　难怪没有叫马栓去送，这物件梧桐先生能有，伙计马栓却碰都不能碰。
　　谢铁三也不多废话，径直走过去揭开了布片，一把格外锃亮的钢剑出现在封启眼前。封启猛然发现，自己对于武器，似乎有一种狂热，一想到这柄钢剑即将转到他手里，他的心脏就开始不争气的跳动。
　　谢铁三也目光闪烁地盯着这把短剑看个不停，这是他打出来的，他技艺一般，但毕竟是边关的铁匠，功底值得信赖。钢材炼之不易，故而他对于这把剑可谓是使上了十二分的本事。
　　“启哥儿，我晓得你好武，对武人来说，兵器就是媳妇儿啊，启哥儿可要好生爱护。”谢铁三讲剑递到了封启手上，殷殷切切地对封启叮嘱道。
　　可就算你这么说，我以后还是要娶别的媳妇儿的。
　　“欸。欸？我？”封启一愣。
　　“对啊，这剑便是为你打的。”谢铁三终于从恋恋不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
　　这不是先生…
　　未等封启胡乱猜测，谢铁三好像看出了什么，双手抱胸，透出一份浑然天成的光棍气质，说道：
　　“肯定是给你的，梧桐先生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老三的手艺，先生自是有佩剑的。”
　　好嘛…刚刚还说要待之如妻，现在你告诉我我娶到了丑婆娘？
　　所谓佩剑，鬼斧神工的匠艺，独有的伴生剑鞘，奢华剑饰和代表尊贵的剑铭，缺一不可，封启对佩剑处于根本没有概念的状态，毕竟他一没有显贵背景，二不愿考取功名。
　　封启心里有的，都装在他枕头底下那本话本里。
　　封启晕乎乎地抱着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兵器，虽然谢铁三说这柄剑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他还是止不住地喜欢。
　　从此他封启，能算是江湖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