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河边，一个穿淡绿深衣的少女正在浣洗衣服，看到他十分惊喜，“小川？”
　　他轻笑着歪一歪身子，仿佛这样能让自己更好地看她。女孩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你能下地了？”
　　他抿嘴点了一下头。
　　她由衷欢喜，久挂愁容的美丽脸庞终于展现清雅的笑容：“你能走路了？”
　　“对呀，崔大夫说，我已经痊愈了。”他略略弯腰，更加凑近她，忽而愀然道：“笑什么？”又直起腰，“我，有一件很严肃、很严重的事情要跟你讲。现在我病好了，我有件事情要做。”
　　她听到这句话，变得有些不安，却见他迅速单膝跪地，右手上捏着一个小花编成的圆环，微笑道：“我要跟你求婚。”
　　“这个叫戒指，在我们那儿呢，男孩给自己心爱的女孩戴上了这枚戒指，那个女孩就可以嫁给他了。”他见女孩莞尔，伸出手说：“把你的左手给我。”
　　小心翼翼地为她戴好了戒指，他见到她真的在笑，好像是实现了期盼已久的愿望而不敢相信。他朗声说：“吕素小姐，你愿意嫁给……易小川先生吗？”
　　不久之前，他染上了瘟疫，本已经被当做死人关进了死人屋。是她不死心将他偷出来悉心照料，虽然来看病的大夫一个个被吓跑，扁鹊都吓成了“扁昔鸟”，但她仍是很乐观地说：“没关系，咱们继续找，一直找到可以治好你的大夫。”
　　死到临头，他轻抚着她的脸说：“素素，我答应你，如果我还能活下来，我一定要明媒正娶，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她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子，一个古代的如水一般的女子，她明白自己这辈子非谁不嫁，谁死了，她的心也会跟随死去。尽管是可怕的会在不知不觉中传染的瘟疫……瘟疫有多可怕吗？比他一次次撇下我还可怕吗？现在他说要娶我为妻。
　　“我……”她很高兴，她要说“我愿意”，正当此时，她眼前一阵晕眩。
　　为了照顾他，她也染上了瘟疫。神医崔文子早就看出来了，但他的药只够救活一个人。她想要小川活，她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他吗？
　　对。
　　他醒过来，却看见了西天的一抹斜阳。男孩嚎啕大哭，轻呼着她的名字：“素素，素素，我还没娶你呢。哪怕，哪怕我们只做一天的夫妻。”
　　记得梦里素素临死时在自己的拥抱中说：“我走了以后，你要找个好女孩，好好地爱她。去寻找，你真正的爱情吧。答应我，答应我……”
　　他如梦里一样不断地抽噎。
　　都是梦吗？这样刻骨铭心。也许，他现在才是在梦里。男孩努力掐自己的手，要让自己醒过来，好去不择一切手段救活素素，但痛苦分明告诉他，梦境再也回不去。
　　他叫杨凤麟，不叫易小川。
　　“是谁打了我一巴掌？”杨凤麟对先前发生的事记忆不清，“不是玉漱，不是素素……”
　　四周密密麻麻生长着半人高的茅草，双手与脸都已遍布伤痕。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怎么就来到了这里？他起身四望，不禁讶然，但见天高地迥，一片荒凉，千万座光秃秃的山丘在他周围星罗棋布。长草连天，青黄交杂，仿佛无涯的苦海，却回头也望不到彼岸。
　　杨凤麟刚走了几步，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脸朝地面狠狠扑倒。虽然情急双手支撑了一下，不至于破相，但他掌上原本有伤，草丛中乱石横生，这一摔着实浑身疼到了骨髓。这一天来三番两次摔倒，他越想越气，破口大骂：“他妈的，是不是一定要针对我？”
　　站起转身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见草丛中横着一个一米多长、近三十厘米宽的漆黑发亮的箱子，头宽尾窄，在这样凄凉的环境下像极了一口小棺材。他打开箱子，里面装的竟然是一张古琴。杨凤麟信手拨动琴弦，发出一声浑厚的琴音，他想到白天的那个女孩就是提着这么一个箱子，这难道是她的？
　　“哦，原来是她，小姑娘说翻脸就翻脸，我不过看了她一眼。嗯，不过也蛮可爱的，女孩要是随便给人看，那就不见得好了。”他重新关好琴箱，拎起来并不觉得重，心说如果以后碰不上那个女孩，这琴就归自己了，越想越高兴：“从前在淘宝上看古琴的价格最低也要八百块，就算它是最低的价格，我也还是大大赚了一笔呀，哈哈哈。”
　　他哪里知道，武小琛的妈妈七年前在一位名家手中买下这张琴，已经花了五万多，而且好琴的身价随时间水涨船高，早已不止此数。
　　太阳已完全落下山去，剩下的残光仍辉映着半个天空，阴风飒飒，冷气森森，一片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在这茫茫荒野无远弗届。
　　杨凤麟心中发毛，然而脸上假装无所谓，一边走着一边自言自语：“今天居然走了这么远，伯父的车丢在路边，不要被人拉走了。不然车没了交代不了，一天的劳动成果也要泡汤。虽然只是几块钱，也要给将军岭做经费啊。”
　　他把手藏在袖子里拨着乱草，朝着自己所感觉的大路方向摸索。天空中没有星星月亮，黑云沉沉压到头顶，将其缝隙里漏出来一点微弱的灰色光越挤越窄。
　　走得累了，杨凤麟口中便轻轻唱起来：“解开我，最神秘的等待，星星坠落风在吹动。终于再将你拥入怀中，两颗心颤抖。相信我，不变的真心，千年等待有我承诺。无论经过多少的寒冬，我绝不放手……”
　　然而半个小时后，他再也没有心情唱歌，他发觉自己怎么也走不出这片山地，感觉一直处在中央位置。再远的地方也会有尽头，他这些年游山玩水，走过很远的路，可从不像今天这样迷茫。
　　没有了方向感，根本无路可走。
　　突然记起爸爸曾经说过一个可怕的地方，叫做“龙神冷”，意思是相互重叠的山岭。那里数不清的山丘长得一模一样，从前有几个瑶族人在龙神冷迷失了方向，人们再也没有见他们回来。
　　杨凤麟顿时觉得气温降低得好快，后悔没有多穿一件毛背心在校服里，但寒冷远远没有死亡那样可怕。
　　小时候听爸爸说人的寿命只有一百年，他害怕极了，便问这世上有没有仙丹，爸爸说饭就是仙丹，人吃饭就不会死。但他明白饭只能维持生命而无法延续生命，他设想自己到一百岁那天，一定要在弹簧床上大跳大叫，就不会死亡了。
　　一年级的他有时想到北京，就会想到毛主席，随之而来的是对未来的死的沉重担忧。如此一来，杨凤麟万分希望轮回转世之说真实存在，这样人就永远不会消失，他潜意识中害怕失掉灵魂。甚至盼着哪天老天爷施法让全世界的人长生不死，停止衰老，然而也无法生育，但婴儿可以长到二十岁再生效。
　　杨凤麟从来喜欢设想百年之后，却不料死亡的威胁这么快来到了眼前。他心慌意乱，不停在心中祈祷：“素素，你在天之灵，请为我指引方向。”
　　忽然天边升起一点红光，慢慢移近。他喜出望外：“素素，你真的一直在我身边？”想着想着，就要落泪，却见红光不是什么指路星辰，变得越来越大，在空中飘飘忽忽，十分诡谲。杨凤麟心里打了个突，想起鬼火一说，掉头就跑，想要找个藏身之处。又发现其余三面也有红光飞来，吓得他当即趴在草丛中装死，只听到心脏扑通扑通跳。
　　顷刻，四面茅草簌簌，忽听脑袋前一个小孩操侗语说：“咦，丰臣庄睡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