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笑楼立于蓝岸城正中心，西向是太守的郡治，东向是作为当今华清江湖标榜的李家。
　　不怪身为花名楼附属的含笑楼如此张狂，确实是这几年来华清这片土地实在是平静得过分了。
　　十三年前那场内战后，江湖与朝廷之间似乎就达成了一种协议：只要江湖人士不以门派自居，朝廷也就当这批人不存在；只要能将烂摊子收拾干净，朝廷也就当不知道他们杀人、放火了。
　　这么乍一看确实好像王权的衰弱，可仔细想来也是别无他法。华清之地多国动荡数百年，虽然最终被景何武王实现大一统，但过去彼此的消耗、损伤已成事实。
　　以当年景何王朝的国力与其它三清各国相比，确实屈指可数。不过将华清的整体实力与瑷清、吾清、中清相比较，难免还是要弱上数分。
　　这也就是当年武王当年二十不纳黄仲永‘东出之策’的原因，景何王朝疆广力盛，贸然东出必定会引得山东的中清诸国合众应对，到时候攻守易变，反倒是他景何王朝担任任人鱼肉的角色。
　　昭稷王继位后便不断在明里暗里挑唆江湖门派之间的争斗，在暗地里筹备数年后，终于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江湖中各个门派。在这场华清之地最后一次‘内战洪流’中，能依靠深厚的根基与实力站稳脚跟的江湖势力屈指可数。
　　然后，景何王朝乃至整个华清都开始了新一轮的修生养息。
　　含笑楼共有四层，最上面一层向来是不许外人进入的，风萧萧将头用手枕着放在窗上，眼睛望着的是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他倒也不是真的要看这些行人，只是每次在发呆的时候想起那个女子，眼睛就自然而然的垂下去了。
　　回忆中的她还是那么清丽，金色的夕阳永远都身后倾斜着落下，她整个人站在里面，是那么的温暖。
　　“命颜司，你在哪儿？还好吗？”他想找个人倾诉，却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能在岁月这条无声的河流中不语不言。
　　“那个妖精还真是害人不浅。”尖锐的女声愤愤不平。
　　“是你。”风萧萧回头一看，是张熟悉的面孔，却在一时间实在想不起来是谁，便含糊其辞地应了声。
　　“当年‘一指初玄’的‘含笑主人’风萧萧何等的逍遥自在，现在的你、含笑楼哪还有点原来的——”那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到风萧萧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只是这次的笑给人的感觉与多年前的不羁完全不同，他笑的是那么的空洞、虚假。
　　女子瘪了瘪嘴，暗叹了一口气，“芳菲主人打算让你去完成。”她丢给风萧萧一个细小的竹筒，被对方二指接住。
　　风萧萧打开竹筒摸出一张纸条，将上面的信息一扫而过，又装回原样丢了回去，“他倒了桃李主人的‘四杯红茶’，桃李主人放不下面子，自然会再次行动，芳菲主人又何必劳心。”
　　“芳菲主人哪里是想劳心啊？她只是想让你劳力罢了。”女子只能在心中暗自腹诽，将目标的信息丢回也就意味着不接受任务，以风萧萧这外柔内刚的脾气，相信她如何相劝也只会是徒费口舌。
　　她稍稍躬了一下身，在杀手本能的掩护下悄无声息的离去。
　　就在她离去的一刹那，风萧萧才蓦然想起女子是芳菲主人身边的贴身侍者，算起来也有好多日子没有见到那个有着男扮女装怪癖的花名楼之主——芳菲主人了。
　　风萧萧重新趴在窗台上，目光一撇，正好看到店里的伙计从正门出来，低声笑道：“不知道这小子武功进展如何。”他手掌一转，用拇指扣住中指一弹，迅疾指劲猛然射出。
　　指劲快且有力，但无声无息，眨眼不到便至伙计脑后。眼看就要命中，指劲却忽然一顿，骤然散开，化为轻飘飘一团，向伙计后脑铺洒而去。
　　这‘虎头蛇尾’的指法虽不实用，却极难练成。弹出一指需要包含两股指劲事小，还要内劲在十分精准的时间之内充分与外劲抵消相融。
　　虽不是什么绝技，即便如此华清之地也仅有风萧萧能够如此运用自如。
　　伙计受了这一击，感觉被大手拍了一下，虽没受伤，却也吓得不轻，转过身来暴跳如雷，茫然大吼道：“谁啊？这么大胆，今天敢暗算含笑楼数一数二的本大爷我？明天还不把这华清的天给我掀了啊？”
　　风萧萧一愣，如今的含笑楼好像就他们两个会武功的，这‘一’他是数不上了，勉强也就能数个‘二’吧。
　　伙计吼了这嗓子，见周遭的人都死盯着自己，老脸一红，正想作罢，忽然听到街角传来了一阵异常的声响，一眼看去立马变得愁眉苦脸，一脸无奈道：“不是吧，又来。”
　　言罢立马窜进‘含笑楼’客栈，将大门反手关上，整个人背靠在门上，看样子是曾经吃过苦头。
　　楼内众人见他如此慌忙，顿时惊疑一片，还以为他之前贸然的一嗓子还真喊来了什么不可招惹的大人物呢。
　　…………
　　不知道用餐时候选择靠窗的位置，是不是江湖人士的‘职业习惯’，总之殷刹那这二十多天来，每逢客栈内用餐必然靠窗。
　　大清早的也没什么胃口，两人也都有事在身，因此只点了四样小菜，。这时才刚刚坐定，窗外突然嘈杂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更看见店里的伙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闭门谢客不禁有些纳闷。
　　太守脚下，本不应有如此混乱的情形，何况这含笑楼可不是一般的客栈，而是华清唯二的杀手组织花名楼的一百单八个据点之一，能让这样的存在都只能关门躲避，混乱源头的背景实力可见一斑。殷刹那昂首向外瞥去，了然一笑，说了声：“又是这疯婆子。”也就没再去管。
　　素凡也向下看去，只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肮脏中年妇人，约莫五十来岁，双眼茫然四顾，似乎极其慌张，嘴里时而碎碎叨叨，时而大声呐喊：“张剑初，你在哪？快出来，他们来抓我了，张剑初……”
　　抓她的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一男一女，男子体材健硕，不苟言笑，妇人华贵雍容。两人看模样都比前方的邋遢妇人年轻许多，脚步也都不算慢，放在江湖一流层面也都算是佼佼之辈，却始终距离老妇人有数丈不能拉近。
　　素凡看得一阵，低声道：“怎么没人帮帮她？”
　　“想帮她？那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啊。”殷刹那笑着指了指自己和素凡，“就咱两这样的，估计都不够她一个手指头能打。”
　　素凡一惊，随即了然：那妇人虽然精神不大正常，却能和身后那两人纠缠这么久，可想实力不俗。
　　殷刹那又道：“这两人用的步法是河北温家的‘七星伴月云追步’，那疯婆子想来也和温家有莫大干系，别说温尚明这老小子还挺能整出事儿。”殷刹那想了想，又纳闷道，“我记得我之前见到这疯婆子的时候，她还带了个女孩子，柔柔弱弱的，不知道是不是让温家那两货给逮了。”
　　素凡注意那温家二人的脚步，果然有些奇特，每步落地之后脚掌都会习惯性的扭转。脚掌虽动，身体却不受其影响，然后朝原先移动方向不同的方向弹射而出。
　　素凡不觉有些好笑，这步法变幻莫测，称之为‘身法’却更为合适，用来闪避别人攻击，或者绕开敌人视线自然事半功倍，但若用来赶路时却把时间花在了变化上，难怪追不上那个意识模糊只知道下意识使用武功的邋遢妇人。
　　素凡不知道的是，‘七星伴月云追步’其实是温家武学的基础，温家世代相传的剑法自身算不得多么精妙，但若以这种步法相佐，与之前便不可同日而语。
　　殷刹那话音刚落，异变突起，街边一个身影窜出，直撞温家二人。温家这两人也是好手，剑永远比脑子动的快，脚步一转就已经化解了去势，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双方已经斗在一起。
　　来者身法极快，剑也丝毫不慢，身体旋转着飞出，剑配合着身法仅在周身挥动，挥剑的范围也小的可怜。
　　将剑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看似简单，却不知随意挥出一剑便包括加速与减速两个过程，如果让剑以极高的速度在极小的范围内移动，无疑是需要十分强大的气力作为支持。
　　双方一触即分，以素凡的眼力竟然都看不清楚他们是如何相斗的，只借着兵器碰撞的声音勉强可以听出来者与温家二人碰撞不下十次。
　　那人立身在一尊石狮子上，丝毫不作停留，借力向高处的阁楼飞去，嘴里讥笑道：“两个看起来年轻力壮的，却合伙欺负一个疯婆子，也能好意思。”
　　两人被他这么一阻，又被邋遢妇人拉出数丈的距离，纵是怒不可遏，却也没时间多做停留，迅速追去。
　　那人所去的阁楼正是李府中最高的一座阁楼，这座‘清水楼’是为了李家正派玄孙李清水专门修筑的，站在楼顶可以直接俯瞰整个蓝岸城的地方。
　　他身形如燕，在各个亭台楼阁之间借力跳跃，片刻便登上了清水楼，偌大李府竟无一人拦他。这时听到楼顶传来一声轻笑：“哥哥的剑法绝妙啊。”
　　“看那人的剑法诡异似乎是‘剑道极限’的人。”自从阻拦温家二人的剑者出现之后，殷刹那的笑似乎就被藏起来了，显得格外深沉。
　　“剑道极限？”话一出口，素凡就后悔了，他早已决意不指染江湖，江湖上的事自然是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得越多也越危险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殷刹那点点头说：“剑法的诞生和发展本就是一个从无到有，从简而繁的过程。自‘广成剑首’以来，却一度被化繁为简，但就在近百年前，创新的剑法中简洁的特点渐渐消失了，功法的运行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剑道的探索之路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障碍和困难。
　　此时便有这么一群人，想方设法试图找出剑法的局限性，试图探知在剑的道路上是否存在极限。‘剑道极限’与一般门派有本质的差别，他们跨越国家与地区，四清之地都有他们的成员。张小闲前辈‘人间武极’的称号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哦。”素凡点点头，又不做声了。这么些日子相处以来，殷刹那最不喜欢的，就是素凡问话只问一半，让他普及时诞生的优越感还没来得及燃烧就被扑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