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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酉时三刻,位于临都城南安乐坊灯火辉映,座无虚席。众人一面闲谈,不时向大堂北面的戏台瞟上一眼。二楼被戏台占去小半,另一半被分割成数十个雅座隔间,均对着戏台,用帘子遮着,看不见里面光景。一楼大堂已水泄不通,不少看客来得迟,没了座儿,便站在楼道上、或倚在门边,甚至门外都聚集了不少看客,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无奈大堂里人头攒动,将戏台遮了个严实,丝毫难见。即使如此,他们也不愿离去,仍是眯起眼睛精神百倍的探头探脑,期望能从人缝中窥见台上风景。
安乐坊四年前才势起,里面的姑娘们大多能歌善舞,音律上佳,作出的曲子不出几日便传唱至临都大街小巷,临都的世家子弟总喜欢炫耀认识几个安乐坊的姑娘,或者又和哪位姑娘同作新曲来显示自己的品味不俗。然而在之前,也不过是开张之时风头颇盛后来也淹没在众多高阁华楼中。毕竟不是每个上门的客人都通晓音律,知音识瑶琴,比起姑娘们动辄以瑶琴助兴,以萧来和,人们似乎更喜欢汀兰苑姑娘的聪慧巧言,温婉解语。然而自从几年前一个名为“清月班”的戏班子常驻安乐坊后,安乐坊似乎一夜之间声名鹊起,许多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传奇戏班的风采。
要说这清月班为何有如此盛名,只因一个人。
一个戏子,苏含玉。
传闻这苏含玉虽是男儿身,却生得容颜俊美,歌喉清冽如泉,且唱作俱佳,身段极好,每每无声无息便把看客带入戏中,令看客如临其境,感同身受,散场后更觉回味无穷,如痴如醉,更有甚者魂牵梦萦,恍若入魔。苏含玉自第一次出场便声震八方,技惊四座,出道以来场场满客,未有虚席。
这样的人,总是有许多古怪的脾气,苏含玉也不例外,规矩甚多,不到他出戏的日子,便是一掷千金也难见一面,不见外客、不唱堂会、不受私礼。入驻安乐坊以后,清月班不再四处搭台,想看戏的便到安乐坊来,每月三次,一次三日,至于苏含玉是否上场,便看看官们运气如何了。即便如此,安乐坊往来的人渐渐增多,哪怕不是开戏的日子,也有不少人来,期盼着能巧遇传说中红遍大江南北的名角。
今日正是月中常规出戏,前几日张贴出的曲目中居然有苏含玉的新作“听风”。告示一出,那些平日里因不懂音律而不常来安乐坊的人也蜂拥而至,安乐坊不得已重排格局,硬是挤出了几张桌子的空间。
此时的大堂里,看客们大多都是熟客,招呼起来甚微熟稔,一时间整个安乐坊人声鼎沸,显得格外拥挤嘈杂。
相比之下,二楼的雅座显得有些清静,虽是满员,却只是各自为阵,并不互相来往。此时尚未开场,许多雅座的屏风还未撤走,厚重的幕帘还未挂起。
二楼中间靠右的雅座里,一个华服男子屏退了左右,正独自浅斟,厚重的帘幕与宽大的屏风稍稍隔开了大堂的喧嚣,自成一个世界。桌上几盘精致菜肴冒着热气,却不见动筷的迹象,男子对面摆了一个空酒杯,仿佛是在等着另一个人,可直到开场,这个雅间的客人,也只有一位。
忽然间,帘幕后传出两声清脆的云板相击声,大堂见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翘首以盼,屏息凝神。
“苍天啊……”一个苍凉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戏幕,震得众人心间直颤,恍若一世悲苦全都包含在这一句中,由浅至深,直刺入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勾起丝丝凄凉泣意,悲恸之处竟让人不自落泪,语声在至高处猛地一转,转为低沉伤婉的浅吟,似乎夹杂着凄然的哀叹,让人随之黯然神伤。
正当众人神思不属之时,戏台上一个白色身影缓步而出,那人身披白袍,头戴玉冠,腰挎宝剑,脚蹬锦靴,他右手舞剑转了个花圈,还刃归鞘,踩着鼓点行至台中央,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再难转开目光,只见那人如墨般束起的乌发下容颜美如冠玉,皎若明月,肤胜寒冰,眉似墨裁,鼻如峰挺,唇若丹砂,一双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眼眸随意一扫,竟衬得大堂的烛火忽的一暗,流连时风姿夺人,顾盼间气质自生。
他一路行来,白袍无风自动,衣袂飞扬,仿佛孤峰之上,一朵盛开的雪莲,清而不俗,濯而不妖。
他墨眉微蹙,神情悲戚,字正腔圆,开口唱道:“如今十载过,何以祭英灵?”
这一声一出,众人顿时惊讶之前幕后那一句亦是眼前这人所唱,不过随即了然,如此容姿,如此嗓音,不是苏含玉是谁。
“到是副好嗓子。”二楼雅间那位华服的男子望着云台上的人,执起酒杯抵在唇边,自语道:“苏含玉么,果真当得起‘戏王’二字。”
台上忠义之士保家卫国,奋战沙场,无奈亡国之君日夜奢靡,不思朝政,百姓困苦。昔日属国王将怒起争雄,改朝换代,前朝忠良与今日豪雄干戈相对,寸步不让,誓死不降。新朝之初,新王肃清朝野,潜伏于野的镇北军首当其冲,一代名将悬颅高墙,饮恨而终,其帐下三万将士埋骨荒原,血染山河。如今明君当道,百姓安康,谈起此事皆唏嘘不已,当今圣上体恤镇北军一心为主,是为忠良,宽赦其罪,不以“叛军”称之,准许建祠祭祀,其后人亦与普通百姓同等而视,以慰忠灵。故事的最后,百姓称赞圣上英明,并自发祭祀忠勇将士,而那些隐忍数年、埋名荒野的旧人却悄然离去,徒留种种传说。
末了,白衣的苏含玉双手执杯,面色肃容,念白道:“三万铁军,千古名将,本为保家之盾,护国之壁,奈何生不逢时,一心为国,却蒙尘数载,英灵不见,终苍天垂怜,得忠名传天下,后人传唱,当薄酒相浇,以祭英雄。”
唱罢手中酒杯微倾,清酿慢慢洒下,举手投足一派圣洁,台下人听得他唱腔哀戚、悲声如磁,犹如着魔了一般,纷纷跟着他洒酒相敬。
苏含玉眼眸微垂,深深一礼,退入幕后。
戏里讲的故事,正是三十年前发生的真实之事。三十年前,前朝末代君王昏庸无道,强行推行新政,加之天灾地祸,弄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昔日属国王将愤然而起,挥兵北上,直取临都。奈何那时朝中无将,唯一龙虎之师镇北军却远在边陲,援手不及,禁军久不对敌,难以抵挡,不出几日便溃不成军,君主无奈,携众臣跪地而降,至此朝代更迭。
新王登基后,镇北将军岳鹄拒降,欲扶幼主复兴旧朝,新王震怒,下严令肃清镇北军,一代名将岳鹄被俘,三万铁军也几乎全部杀尽,唯有军中精锐听风骑,虽死伤大半,却仍保留了中坚力量,蛰伏下来,伺机营救将领岳鹄。新王恐镇北军东山再起,下令问斩岳鹄,并以其头颅悬挂城墙,以激众士。不少听风骑闻讯心灰意冷,远走异乡,数十年不再踏入东临,自此,东临再无镇北军。
几年前新王驾崩,其子顺康帝继位,大赦天下,并昭告天下,镇北军虽妄复旧朝,却是忠心为主,情有可原,如今旧朝旧事皆已埋入黄土,当不再追究,并在临都城南立碑以祭,下明诏招揽镇北军后人,虚席以待,以示朝廷纳贤之姿,一时间百姓盛赞君主贤明,各地自发建立祠堂纪念镇北军,优待遗属。一些年纪稍大的人对此事记忆犹新,看完了这一出戏,不禁心动神摇,久久难以平静,年轻一辈的人虽知道此事,但毕竟年幼,知之甚少,此时听来,仿佛也跟着经历了那一场惊心动魄浩劫,心中感慨万千。过了许久,众人梦醒如初,纷纷鼓掌,一时间,彩声大作,犹如雷鸣,经久不息。
不多时,掌班出来答谢赏钱。有苏含玉镇场,此次赏钱格外的多。当掌班将所在雅间报出,众人一一听来,竟除了二楼居中靠右那间雅座未给,其余均慷慨解囊。在坐的均是颇有身份之人,楼上雅座更是如此,就是平日苏含玉不出场,这些贵戚们自持身份,也会看着清月班的名头打点一二,什么人如此不知礼数,竟然不打赏钱,干出这等自跌身价的事。大堂里的人虽是不便指责,看向那间戏一落幕便又放下厚重丝绒帘幕的雅间时的眼神却充斥着不满。
大概又是哪个暴发户,赚了些黄白之物便想学着附庸风雅。
掌班的答谢完便退了下去,接着又有青衣花旦演起了折子戏,众人津津有味的看着,并未注意到此时正有一人从后台出来,绕过大堂上了二楼径直走进中间靠右的那间雅座。
推门时屋内华服男子举杯仰首的姿态入眼,笔直的脊背说不出的孤傲。
听到门口的动静,华服男子落杯侧头,嘴角含笑,目光凛然:“传闻戏王从不私下见客,如今肯为宫某破例,荣幸之至。”
反手关门落锁,褪去了胭脂油彩,脱去了华丽的戏服,素面白袍的苏含玉垂眸,撩袍大礼相拜,从容道:“相爷有命,苏某岂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