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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含玉面前的华服男子正是当朝左相宫连。
宫连虽说至今仍未娶妻纳妾,但一直洁身自好,从不来这等烟花柳叶之地,府中也是禁令严明,下人们若是来此地,必然会被逐出府邸。然而此时,宫连却破了禁令,与这梨园界盛名一时的戏王同桌共饮。
“苏公子可知我为何不打赏钱?”宫连意态闲适,半靠椅背,语声温和,看似极为容易打交道,但是苏含玉知道,这位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的当世名相手握着足以踏平整条街的权势,这一句看似漫不经心问出的问话,实则暗藏玄机。
苏含玉凝目半晌:“知道。”
宫连扬眉看向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臣不议君非。虽陛下已为镇北军正名,可镇北军毕竟曾经与朝廷兵戈相对,民间可以大张旗鼓宣扬镇北军之英勇,却不可再言改朝换代之对错。否则,便是妄议君非,不敬朝廷。”
苏含玉清澈漆黑的眼眸对上对方压迫的眼神,静静道:“按律,轻则充军流放,重则株连九族。”
宫连颇带审视意味的看向他:“你不怕我禀明陛下,届时你这清月班一个都难以逃脱。”
闻言,苏含玉却像松了一口气一般,微微笑起来,说起了仿佛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
“传闻相爷不仅自己从不流连风月之地,就连府中下人,凡有踏入者也必定被逐。苏某斗胆问相爷,不知传言是否当真?”
温润如玉的男子并未等的对面的人答话,醇厚的语声已经响起:“若是相爷想禀报此事,今晚也不会为苏某破这个例了。”
“啪、啪、啪”沉默一瞬,宫连轻轻抚掌,点头道:“确实不愧戏王之名,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演的久了,倒也该参透些许,似你这般聪明通透之人,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瞒过你的眼睛。”
“相爷谬赞了。”苏含玉淡淡道:“苏某不过自小长在戏班,见惯人情冷暖,世间百态,戏里戏外,有何区别?”
“说的不错。”宫连轻笑一声:“偏生,有人看不透。”
眼前之人似醉似醒,呢喃之句不甚清晰,不知是说与自己还是点醒对方,苏含玉并未回答,适时的提壶给对面的人斟满酒,轻道:“这酒是安乐坊的镇坊之酒,相爷请。”
“嗒”的一声,不轻不重,却有如利刃斩断雅座里之前的平静,宫连将酒杯搁在桌上,再抬眼,已换成了一副冷淡神色:“戏王恐怕戏唱的久了,有些分不清何为戏里,何为戏外了罢。”
此话一出,一直融洽的氛围顿时有些僵硬,苏含玉提壶的手一顿,了然的笑了笑,放下酒壶垂首一揖:“相爷何意,还请明示。”
宫连见他这般,便也不与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我且问你,这出听风是谁写的?”
“在下不才,不知相爷可满意。”像是早有预料,苏含玉坐得端正,从容对答,丝毫没有胆怯之意。
“你?”听到这样的回答,宫连冷笑一声:“以你的年纪,不可能知道镇北军的始末。说,是谁告诉你的?”
苏含玉正待回答,忽听得宫连闲闲又道:“戏王可想清楚了,这清月班能否活得过今晚,全在你一言之间。”
苏含玉抬眼看去,却见宫连却是看也不看他,自取了酒壶,缓缓斟满,举杯慢酌,神情甚是淡然。他如此轻描淡写,苏含玉却不得不谨慎,他知道,宫连如此年轻便稳坐群臣之首,深得皇帝器重,绝非出身宫氏一族这么简单。
然而为着这一天,苏含玉也是做足了准备,试想过无数种对答,此刻便道:“苏某曾在茶楼听一位老先生说过此事,这戏里唱的,不过是苏某稍加润色而成。”
宫连一挑眉头:“哪一家茶楼?何时听到?老先生姓甚名谁?”
“苏某还未入清月班时曾游历四方,偶然路过柳城的‘一珍’茶楼,巧遇李仲书李老先生,这段故事,便是李老先生说与在下听的。只可惜,苏某与李老先生分别后不久,李老先生便过世了。”
这一番回答可谓面面俱到,日后即使追责,清月班也可以不知情为由置身事外,而当年为岳将军请愿的大家鸿儒中,李仲书便是其中一个,他知道此事并不奇怪,而且他在民间德高望重,先帝当初为显德政,并未牵连,至于他是否见过苏含玉,是否说过这一段往事,说了多少,均是死无对证。真要问罪,也只能论苏含玉大不敬之罪,可如今看来,苏含玉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然而,宫连是何人,昔年便与北澜使者金殿论道,舌战群儒,不曾落于下风,又岂会被一个伶人三言两语打发过去,此刻听得他言语凿凿,只是冷笑一声:
“你若是以为这样便可蒙混过去,倒真小看本相了。”
宫连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行至苏含玉身边停下,赏玩起他身后那一幅水墨画,口中却道:“苏含玉,江州人氏,幼时因家道中落被卖入戏班,后因灾乱走散,一直行乞流浪,直到遇到清月班巡演,方才入班。”
宫连侧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苏含玉,眼神复杂:“一个七岁孩童,在幸存者不到两成的灾荒之年,竟能独自一人存活下来,倒让人刮目相看了。若说当年没有人助你,全靠你一人本事,虽说不是全无可能,我却是不信。可若是有人帮你,为何这些年你绝口不提?莫非‘戏王’的恩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
不待苏含玉回答,宫连又慢慢踱了两步,继续道:“方才我问你,是何人告诉你岳鹄一案,你之所答,方方面面,俱是滴水不漏啊。可越是如此,越像是早已备好,只等他人来问一般。”他顿了顿:“我很好奇,那个被你一力隐藏之人,究竟是谁?”
苏含玉转开眼去,虚凝着帘幕,却是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是啊,那个饿殍满地的年代,如果不是那个人救下了奄奄一息的自己,哪儿还会有如今的“戏王苏含玉”!他本童年凄苦,若不是遇上那个人,哪有如今这般和煦如春的豁达!造化弄人,那人教会了他何为宽容,何为平和,而那人自己,终其一生,都在悔恨。
昔年恩人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如同昨日一般清晰。他曾见那人月下独饮的落寞背影,也曾见那人树下挥剑的苍凉身姿,纵使那人在他面前总是爽朗大笑,却掩不去眼眸深处的伤痛和思念。苏含玉知道,唱出这曲“听风”,必要付出许多代价,他不知道宫连究竟知道多少,他也不知道这曲“听风”在这一晚上能引起多大的波澜,可是无论结果如何,他必须迈出第一步,这是他自己,也是恩人镌刻在骨子里的期盼。
这是一场豪赌,以安乐坊为局,以清月班为祭,以苏含玉为注。赢,了却恩人遗愿,输,血流成河百人殒命。
“苏某一介戏子,何德何能,让相爷如此上心?”心神已定的苏含玉忽而一笑,转头直视宫连:“当年江州灾荒,确得恩人相救。可他虽救我性命,却未曾伴我北上。时隔多年,我亦虽有心寻找,但一直未得恩人消息。相爷若是疑心今日听风一曲与他有关,却是寻错了方向。”
一珍茶楼是真,偶遇李仲书是真,谈起旧事也是真,只不过,早在此次相遇之前,苏含玉已经知道了全部。
如此真真假假,方才不至被人觉察。
宫连凝眸片刻,倏尔一笑:“既然是救命恩人,苏公子想必不会不问姓名。不知苏公子的恩人,尊姓大名?”
“姓胡,名晋。”苏含玉没有丝毫犹豫,道:“相爷若是想替苏某寻找,倒是不必。恩人说过,他少时离家,愧对父母,不敢再提真名,这名字,是他为行走方便,取的化名罢了。”
二人一番交锋,却是平分秋色,互不相让,眼眸相会处,像是激起了千层浪潮,激荡不已。
宫连转开目光,缓步踱至看台边,微微撩起帘幕,看着下方伶女在台上抬手挽了个花,眉目半掩水袖之后,眼神却抛向一旁的看客,引得众人连连拍手叫好。
“苏公子若是早就得知镇北军一事,为何时至今日,才作曲亲唱?你想要的,不过是唱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回过头看向苏含玉,眼神复杂:“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苏含玉定定的看着眼前之人,揣测着他言语之中的深意。
宫连转回桌边,提壶自斟自饮:“你既然知晓岳鹄之事,自然也应当知道,镇北军威震四海的依凭,岳氏刀法……”他话语微顿,似是不经意的瞟了眼对面之人,又接着道:“这岳氏刀法曾威慑四方,保我东临偏安一隅,可惜,岳鹄一死,镇北军四散,已让岳氏刀法失传,于国乃大损……”他饮下一杯,放下酒杯时嘴角勾起,掩盖了不少犀利:“如今朝廷广招镇北军旧部传人,也是不想让岳氏刀法就此湮没尘土之中。”
岳氏刀法乃岳鹄先祖所创,配合特制的长刀,能劈开敌人厚厚的铠甲,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然而这种刀法甚为玄妙,镇北军中能熟练运用者寥寥,除去岳氏族人,唯有听风骑等精锐方能从容驾驭。
听着宫连这番说辞,苏含玉的脑中变得清明起来,像是一团繁复缠绕的丝线找到了端口,理顺了今晚这场莫名的邀约。可眼前之人太过强大,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苏含玉不能冒险:
“相爷可是在替朝廷当说客?”
宫连几不可闻的轻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苏公子若是知道听风骑旧部传人的消息,不妨去本相府上喝杯茶。”
苏含玉脑中警铃大作,口中却道:“相爷说笑了,苏某一届伶人,哪知道这些人的消息。”
“以前是不知道,可今晚过后,又会如何?”
苏含玉抿了抿双唇,却是一言不发。气氛再次冷了下来,一时间雅座内倏地安静,落针可闻。外间似乎刚唱完一曲,看客们的叫好声冲天而起,隔着帘幕传进来,却没有引起屋内二人的丝毫注意。
看了对面之人良久,宫连明白目的已达,不宜再步步紧逼。甚至,他可以稍许退让来让对方上钩。一念至此,宫连垂下眼,放缓了语气,意味深长的道:“你无须介怀,本相只是,想见见你那位恩人。”
那一刻,苏含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眯起眼眸,打量着眼前之人,他熟稔演绎,自然能分辨何谓真实何谓演戏,而宫连的神情他却看不明白,似真似假,似虚似实,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却被一一推翻,唯一的答案呼之欲出,今晚的一切在眼前飞速划过,他心中渐渐涌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张口欲言:“莫非你……”
宫连倏地起身一挥手,突如其来的举动制止了苏含玉接下来的话语,他负手而立,不怒自威,居高临下看着着苏含玉,这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东临擎天巨臂:
“苏公子是聪明人,本相也不多说。这出‘听风’,今后便是封箱之作,不可再提、再唱!若是传到有心之人耳朵里,可就不是一个清月班这么简单了,整个安乐坊,都会给你陪葬!”
宫连的举动无疑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最初的震惊过去,余下的只是无尽的钦佩与敬意,以及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相见恨晚,苏含玉顿时释然,起身垂首答道:“是,苏某谨记相爷教诲。”
看着苏含玉低垂的头颅,如此恭敬谦卑的姿态,和前不久在台上的模样判若两人。这般通透世事,洞悉人性,纵负戏王之名,却甘愿屈身于一个小小戏班子,单单这份豁达,便是常人所不及。
宫连神色忽又有些清冷,眸中隐隐透出厌倦。向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下,背对着苏含玉,漠然道:“苏公子记住,今日本相从未来过。”
后者躬身相送:“是,相爷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