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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载,长寿元年九月,扶桑使者进楸玉局并手谈池所出冷暖玉,于朝堂上向众国手求战,连胜数十,众皆噤声不敢言语,。忽有一方士,举一少年,人皆奇之。手谈三刻而胜,圣后悦,赐玉石之棋,以嘉其护佑武周之威。
扶桑使者去后,圣后封其为棋待诏,待命翰林院,问所愿,答曰:臣祈上柏梁台。
同月初七上台,后侍奉翰林。
……
当然史书是史书,当名为弈星的少年和扶桑使者在棋盘上搏杀的时候,众人的表情在书里只会落一个“皆奇之”,至于因何而奇,奇在何处,就又是各自的事了。
两个月前武则天在帘后是这么想的。史书那等简略的言辞不难想到。
珠帘轻轻晃动,朱红的大殿里只有围棋落子的声音。臣子的眼睛看着使者,圣后的眼睛看着臣子。
长安的光穿过高高的宫殿照亮耸立的柱,还有一半青灰的楸玉局,长安的眼睛看着圣后。
棋盘的另一半沉没在殿门的阴影里,天元点在交界,黑白子发着莹莹的光。
此时只有黑白是纯粹单纯的。
形势大好,扶桑使者似乎已经耗尽了心神,身躯颤抖着,全没了刚才的趾高气扬,一滴滴汗水砸在朱红的地毯和宫城的寂静里,在棋盘和他自己的世界里轰然作响。
圣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从阶上俯视自己的臣子,看着这座城,看着太平的盛世,武周的盛世。
借了唐的躯壳的,自己的盛世。
国威不可失,无论是什么形式。她满意的看了看正襟危坐的少年,决定一会把这副玉棋子赐给他。
她看到狄仁杰在列里,面上也很高兴。大理寺卿来年四月走马上任是已定的事情,他还会履行自己的职责。
户部尚书崔挹依旧那样,婉儿提到他还是贪财利,不过还没有到敢动公家银子的地步。
她冷哼一声。权且用着。需要棋子的时候还是会有的。
婉儿,婉儿,上官氏,婉儿。
她转向婉儿。
上官婉儿这时立在她右手侧,目光定定的看着什么。往常平静的面容此时有点失神。
圣后随意一瞥,她在望着弈星的眼睛。
那双眼睛全神贯注在棋盘上,但又好像落在了棋盘外哪个只有自己要去的地方。这个眼神她太熟悉了。
因为那就是就是寻找那帖的自己。在梦里临了无数次却还是没有写完的那张书帖。
他也在找什么吗?礼数周到不露怯……是哪位善弈棋的达官的后人吗?
圣后从十四岁进宫到现在阅人无数,否则也不能在后宫的明争暗斗里走到现在。
她看到了上官婉儿的失神,看到台阶下棋局上,绘着山水的大氅里那个少年眼里也有同样的东西。像是踽踽独行的幼兽,隐忍的寻求着什么。只是婉儿藏得更好。
她愣了一下,想起了几年前十四岁的婉儿写的书。当时她惊叹于辞藻的华丽文理的通畅,召见了这个掖庭的女奴。当她从地上起身,抬起眼来的那一瞬间,她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缺一个行走庙堂江湖的眼目不假,促使她答应下女奴的请求的,还是那个眼神。
少年人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却好像封存着金戈铁马和渐要摧城的嘶吼。
她想起了太宗皇帝的那匹枣红的烈马。
她同样知道,背负了上官这一个姓的婉儿寻求的是什么,但也不在意可能的报复。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相信自己的手段。“利”这个字,从来不只是字面意思
那匹马最后怎么样了?她不在意。或者是作为良马在陛下狩猎上林苑的时候骑着,或者已经死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婉儿。”她轻声唤道。
被叫到的女子显然已经深陷黑白子的漩涡,没有回头。
“婉儿。”她提高音量。
上官婉儿惊醒般转身行礼,面上的失神全部收拾好掩在袖袍下,躬身道“臣在。“
“看好他。“她微笑的说,涂了蔻丹的指甲点了点场内的弈星”他的师父有些诡异,前朝多少有才之士的流放或死多与他有关,前朝上官大人就曾经追查过他……”圣后故意顿了顿,瞥了一眼躬身极低的婉儿,唇边勾起一丝微笑,满意的看到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现在我交给你做这件事。”女子温柔的低语魔咒般灌入低垂着头的婉儿耳中。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圣后的表情隐没在冕旒的五彩玉后。
这是最合理的安排。上官婉儿从十四岁到如今,扮作男子行走多年,她本有更多的方法知道想得知的东西。最可怖的人最怕死,最正直的人也有坚守的事,风流者无情,扮戏者无义,叛道者祈求宽恕,穷困者希冀怜悯,贪财者最是简单…….
在弈星第一次进梅园时,上官婉儿坐在正厅的椅上,就在想这些问题。见过了千万的人,她深明人这种东西,挑拣分样,去了皮囊,各有各的的命门。
这样的想法,在偶然和转过影壁的弈星抬眼对视的时候,突然沉寂无声。
确切的说来,当时是世界失声了。
两人的眼睛里,映满了彼此因一时错愕而未来得及加上掩饰的面容。
云层再也承接不住流金的线条,舒展着漏下温柔的光,北国萧瑟的风放轻脚步,撷了几片枯叶倚住门墙,含笑看着呆滞的两人。浅淡的梅香这时才显出来,浮动在寂静里,也撩拨在人心里。
上官婉儿当时想法很简单,她想自己可能需要把他另分为一类了,这一类的命门她好像还没想好。
弈星想法更简单,他想着传闻中冰冷不近人情的上官婉儿大人竟然如此好看。而且好像不是那么难相处?
片刻之后,飞鸟的鸣唳重新响起,干枯的枝和粗砺的风彼此摩挲,连翘迎春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忍不住偷偷笑出来,两人这才各自想起各自的目的,弈星见礼,把面上的尴尬和微红的脸色藏在袖袍阴影里。婉儿将他引入屋中,看他拾掇着背来的楸玉局和棋篓的背影,她感到有点不适应。
预料之中的冰冷相见意外的变成了普通甚至有点奇怪氛围见礼,对于这一点,有点不适应。
局面有点脱离掌控。上官婉儿蹙了一下眉。倚着门抱着臂,调整一下自己的嗓音显得不是那么干涩。
“弈大人善于弈棋,想必族中有精于棋道的长辈吧?“
“是师父救了我……还教了在下棋道。“声音有点低。
婉儿手一紧,朱唇抿成一条红线,像是一把剑也像是一道伤口,声音不由得冷了下来。
“你的家族呢?“
“你何时来的长安?“
“你为什么来长安。“
摆好棋局垂手而立的弈星显然被这一连串冰雹似的话吓到,有点惶恐,“在,在下不知道大人也兼管户部的事……”
“你!”一向以冷若冰霜出名的上官婉儿觉得很是哭笑不得。
被噎这一下连她也不好再细问,她尽力把语气放的和缓,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对一个棋待诏这么和缓是为什么。
座子放好,婉儿那边摆上了白棋。已是午后,篆香燃掉小半,炉上,连翘沏的东海龙舌在沸水里舒展,散出来自天南的茶香,男子一拂衣袖坐下,拈起棋子,眼观鼻,鼻观心,背上山河的回转浸在光影里。
也罢。一点一点来吧。
之后的日子里,她废了不少口舌才劝服,或者说哄骗的弈星答应和她交换圣后和明世隐的情报。当她提出用长城守卫军的情报换明世隐的所有信息的时候,弈星一点都不吃惊,只是回想起,师父在他进翰林待诏的时候微笑着告诉他,多听,多看,那双眯起的眼睛里仿佛深潭。
一向冷静的婉儿感情用事似乎是在明世隐的预料之内,他很执拗的想得知圣后的事。他的执拗经常让婉儿很是哭笑不得,这场本来应该交织着阴谋,权力,复仇的谈判和交换,在一个倔强的小孩和一个莫名温柔的女子手里变成了一场闹剧。
像是姐姐迁就弟弟一样。她无奈的想着。
但她始终没有越过一条线。她所说的都是圣后的小事和宫里的杂事,人间的传说事。
毕竟这才是那个有上官之姓的上官婉儿。
于是日子就在手谈和闲谈里度过。平静的日子。
傍晚。弈星收拾棋局离开,这一天比他平常早离开了三刻,恬静些的迎春送他到院门。他跨出宫城的时候,一张字条已经从梅园外到了宫中,在圣后的案上。白底洒金,带着毛边,显然刚刚撕下。
圣后搁下朱笔,用食指和中指拈起这张小小的纸,像是拈着棋。白纸一衬,红艳的指甲分外刺眼。
她摩挲着那张字条,感受到自己指腹的温度。
她又想起太宗的马了。
那匹狮子骢后来怎么样了呢。
或者死去,或者铭记着执刀握锤的人艰辛的活着,哪会知道背负的,正是折磨他的人呢。
人也是这样。
“马就该套上辔头。不过或早或晚都一样。”
两指一错,澄心堂的上好熟宣骤然燃烧,扭曲,最后成为灰烬,和每次会送来纸没有两样。
自始至终她没有打开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