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长安城西南，一座清净的小院避开朱雀大道的车马行人和西市的叫卖，偏卧一隅。青石砖砌的窄道上鲜有人至，尽头，乌黑的木门阖着，里面传出了金铁相击的声音。清脆悦耳。
　　不是三分之地盛传着的演武，也不是云梦那个铸剑师在铸剑。
　　这个清脆的声响似乎是被遮罩着，似天宫的音律，在牡丹花香里无痕划过，像是命运玄奥的轨迹。
　　听上去更像是……铜钱的声音。
　　叮——
　　算起来已经是第六声了，铜钱和竹筒的碰撞声慢慢消失，随之响起的是铜钱轻磕在案几上的声音，慢悠悠的，然后是……一把竹柄阳伞点在地上的声音，由缓到疾，渐渐骤如雨点。持伞的人似乎满是不耐。
　　有如银铃的声音响起来，脆生生的，盛夏响晴天里的冰块。
　　“明大人，”虽然称呼着大人，但语气之间完全没有敬意，连语调都有故意拖长的嫌疑“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曲江池可不是皇宫那么近的喂！”
　　她瞥了一眼一旁的纸上，天球般的物件充当着镇纸，偌大一张纸只有几条横线齐齐列着，有开有断，笔墨起山川，天光走沟谷。
　　然而，一向节俭的阿离，只觉得好浪费。
　　看着男子放下笔又拿起竹筒来，阿离很是无奈。这算个卦怎么感觉没完了呢？
　　“这是第几爻了？还有几爻啊？能不能快点啊？你拿的不会是我早上找来的钱吧？“
　　若是有人进入其间便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但柔媚俏丽的女孩应该不会是第一个被注意到的。
　　园里的石凳上端坐着的男子，苍雪般的白发盘成高耸的髻，冠带齐整，衣袂轻飘，不像是时兴的窄袖胡服，倒像是魏晋之时的宽衣博带，下摆上用银线绣着牡丹，仙家风骨，更添雍容，但男子眉心的深紫印记却为他精致的脸蒙上一丝诡谲。最诡异的是他的肩上搭着的两个面具。
　　各生双角，一者似笑非笑，一者赤面獠牙，斑斓可怖。
　　然而男子嘴中说的话却稍稍有违他似仙似魔的气质，他继续注视着白纸，头也不回说道：
　　“唔快了快了，欸阿离你这身衣服蛮好看的，教习送你的吗？“
　　“嗯？嗯！教习年节时候送我的呢，你看这个配色，枫红配金，这可是最时兴的颜色，还有这双舞鞋，啊阿离觉得好可爱……”说着足尖点地转了一圈，似乎欣赏着自己的新衣，小小的身躯在舞动的时候不自觉流露出几缕妩媚。
　　但是男子继续摇起了他的竹筒，任由阿离在一旁叽叽喳喳的赞叹衣裙的料子，自己依旧沉浸在思绪的深海里，细数着这几日的事。
　　金铜的声音与往日一样响起，像他来长安的这几年每日做的事一样。
　　一下，两下。
　　圣后在曲江畔办牡丹会，那位女帝要做的事似乎很单纯。但最单纯的就是最不可能的。
　　铜钱撞击在竹木的壁上。
　　三下，四下。
　　稷下的贤人名不虚传，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五下。
　　棋待诏做得还算不错，这小家伙找上的是那位吗……内舍人，上官婉儿。
　　铜钱掉在竹筒底，些微震颤传到手心。
　　最后一下。他抬起了手，清晰感受到了手背上隐隐的风，听到碧天里传过一声鸟鸣。
　　但他忽然停住了，袖袍中伸出的白皙手掌在挥下时蓦地停在空中，迟迟未动，微风打着旋从掌缘流过，消失无踪。
　　盯着满园的牡丹，前朝太子愤怒的面容和雪亮的刀光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愣了一下，看了看天。初春的长天碧蓝毫无心机，他的深湛的眸子里却满是说不明的意味。
　　阿离感受到明世隐的异样，可爱的兔耳轻轻动了动，旋转的舞步一顿，一时不再说话。
　　风里送来西市的喧嚷，似乎有异国人行了无礼之事，不过很快平息，又是声声的叫卖。
　　“我们走吧。“良久，男子微笑着，小心的收起竹筒别在腰间，整了整衣袍，天球悠悠飘起，随着他迈出们去，内里牡丹幽幽盛放。
　　“哦哦。“阿离把手背在身后也跟了出去，舞鞋上两团绒球柔弱的颤着。临走之时她回头看了看那张纸，没了镇尺，一整张宣纸在风里轻轻的颤动，好在园里避风，也不必太过担心。
　　只是，阿离隐约有印象，似乎缺了什么，仿佛有什么东西尚未完成。
　　不过对于舞女来说这不是重要的事，她要做的只是起舞。那些闲时看明世隐算卦留下的隐约印象，不要紧的。她安慰着自己，阖上门走了出去，舞鞋的嗒嗒声在石路上渐渐远去。
　　有云飘过，拦住天光，投下一片阴影。纸上五根爻仿佛飘在风里，缺位上，像是等待未知的填补。
　　四月牡丹花会是长安的盛会，每逢此时长安都会在举曲江大会，而赏花又是其中重头，种花之能人，咏花之文人，拈花之伶人，聚集此地，图个雅兴。本是三教九流的赏花之会，前些年出了一个宋单父，所植牡丹变易千种，红白斗色，惊得朝中大臣也来围观，听说是某个富贵人家追古人之风而养的门客，圣后听闻，便令其专植奇花异种，年年如此，已成惯例，何况今时那入朝的方士也善培花木，尤善牡丹，两人所养牡丹共放于曲江畔，想来是锦簇花团，颜色缤纷了。除去牡丹争奇斗艳，听闻这年还有内舍人大人的书法，那诗仙的文集，棋待诏摆下的棋局，长乐坊那歌女的琵琶，不说琴棋书画，也是琴棋书花样样俱全了。
　　曲江畔连月修了紫云楼彩霞亭，而这日，曲江的对面，却月楼依旧亭亭玉立于江畔，细高的楼身仿佛女子婀娜的身姿，在江水淡淡的水汽里娴静而立，与它拥有的那位当红的歌女一样安静而优雅。
　　最高层上，六面朱漆廊柱间挂着纱幔，在江风里轻轻飘荡，面前素白的纱帘卷起正对着高高的紫云楼，透过其中可以看到，江那面，楼底数十米外，茶水贩子，货郎看客，一派众生相。但紧邻紫云楼的地方却无比寂静，除了偶尔可以看到的羽林军，若是仔细观察，也可以看到四周茶铺里喝着茶袖着手的普通客人鹰隼般的目光。紫云楼顶也同样放着珠帘，朱紫之色，饰以凤纹。
　　那金纹隔了曲江，富贵的朱红绛紫隔了氤氲水汽，浅浅淡淡画在一双褐色眼瞳里，铅华褪尽只余安静的纹路。
　　杨玉娘把手中的《太白文集》放在膝上，鬓上宝珠凤钗轻轻摇晃，臂上披帛展为两束，粉嫩绸带染如夏日初荷尖一点微红，嫩绿丝巾绘宝相花纹薄如蜓翼，飘舞在外，当真似是曲江畔的荷花了。她遥遥望着那深红的帘，在微暖的风和春意里出了神。
　　皇帝……
　　她回想起先前拜见女帝时所能看到的纹着金凤的鞋，所能听到的女帝温和但没有感情的声音和所能感受到的殿中冷冽的空气，无上的皇权令她惊讶，无匹的皇威令她惊慌……然而她的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宾客热闹道喜，喜字红艳的仿佛可以开出牡丹，地上的谷豆几近盖住地毯，新娘的面目笼在鲜红盖头之后。
　　面目茫茫，礼单长长，满堂晏晏。
　　凡俗的幸福和喧腾中，一个男子回头，两双眼眸一撞，牵出了至今难疏的复杂意绪。
　　暖风里楼阁上，她鼓了鼓嘴，恬淡气息里带上了几分小女儿姿态，末了轻轻叹口气。
　　此时漫无目的游离的眼神捕捉到了什么，她看到了一个着白袍的方士和一个枫红衣衫的女孩。
　　男子肩上的两个面具隔着浩渺缩成两个小点，却总给她一种仿若相见的感觉。看着两人分开，女孩飞快跑远，那人却转身走进楼中，羽林军也并未多加阻拦。柳眉微挑，她没掩饰自己些许的惊讶。
　　未及细想，身后的台阶上，侍女莲儿悄悄走上来，行礼恭敬说道“玉娘，时辰到了。”
　　她收拾心情，笑着说好，莲儿偷眼觑着玉娘，看她起身扶起琵琶，纤瘦身影弱柳般亭亭玉立，飘带轻轻舞动，淡青色的远山成为了绝佳的陪衬。
　　在这远离人间的地方，她就是不沾烟火的谪仙。
　　最是清丽，也最是孤绝。
　　转轴拨弦，铮的一声响。曲江鼎沸的人声为之一静，在随后爆发出叫好和鼓掌声里，莲儿钦羡地又看了一眼，旋即在第二声响起时，配着渐渐静下的声音安静离开。
　　乐起，牡丹会始。
　　听到曲乐，在紫云楼中拾级而上的明世隐轻轻一笑，笑容隐没在紫云楼幽暗的空气里，在他抵达顶楼看到那袭皇袍时已经消失不见。挂着珠帘挡了多半阳光，室内的屏风绘着百鸟朝凤，檀香寂寂燃着，彩塑的人像在罕有的光里拖出长长的影子，木质的地板上闪着幽亮的光。宴会还未开始，于是阔大的楼中就只有安静的鸟鸣和无言的站立。
　　女帝的声音响起，询问曲江大会的乐处，语气很是温和，似乎来看争奇斗艳的牡丹令她心情不错。
　　大概天下女子都是爱花的，明世隐思路分出条岔路拐到了不知何处，一面答着一面恭维着。就这样闲聊片刻，武则天仿若无意问道
　　“朕降封李旦之子皇孙李成器、恒王李成义等为郡王，此事卿有何议？”
　　他的气息一滞。
　　任谁都知道圣后的江山从何而来，所谓大周的地基是前一个巨兽的骸骨，李唐这个王朝是否有重焕光彩的一天谁也不知道。毕竟她是第一个女帝，毕竟这个朝代叫做武周。前无古人，想来也后无来者。
　　李姓的未来无人知晓，虽说不至于提之则噤声，但也很是棘手，询问如此敏感的事，可能是女帝的考验，说不得可以得知更多的皇族秘辛，但也可能是……警告。
　　你的手伸的太远了，而我正看着。
　　暖风里的琵琶声渐渐消失，楼宇里回归到绝对的安静。
　　他环手作揖，脸上表情有些凝重。有一道轻如鸿毛的视线加在他头顶，仿佛太阳将要照进灵魂深处。屋外天光盛了三分，彩塑的轮廓愈加清晰的映进他低垂的眼孔里。
　　“大周威震八荒，收蛮夷定西南，宇内海晏河清，陛下千秋鼎盛，所为自有圣心，臣不敢妄自揣度。”
　　声线毫无起伏，很是冷静。
　　他躬身盯着雕塑的影子，看着那幽深的影渐渐拉长，仿佛狰狞的爪牙。很久很久，女帝笑了笑，“那就继续劳烦明大人帮我算国运命数了。”空气中绷紧的弦骤然放松，他的背上渗出了些许冷汗，直起身子，长久躬身令他的骨头发出声声脆响，不动声色里，他拧身下楼。
　　踏出的脚刚刚落下，一道倩影在拐角出现，闻声抬头，平淡的脸颊上无甚表情，脚步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稍顿，眼睛微眯，点墨般的双瞳闪了闪寒光。
　　是上官婉儿。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做，明世隐的面容隐在阶台的阴影里，两人身形交错，脚步的声音和玉佩的轻敲在安静的楼里回荡。许是安静的原因，凝滞的空气江海般沉默，却随着两人的脚步声渐渐翻滚起诡谲的暗涌。
　　在她将要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上官婉儿回身，面带微笑说道
　　“大人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