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紧张，一触即发。娄太后尽力收敛起怨恼的口吻，柔声哄顺道，“前时，我儿不是已下定决心放她北归了么？哀家还当着众臣的面夸赞我儿果决睿智，堪称一代英主。我儿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宜留在大齐。哀家与她并无过节，没理由非得要她的命，或将其遣送回国，断了头兵可汗妄图干预华夏的念想。”
　　“太后想到的朕都想到了，太后没想到的朕也想到了。外族干预内政盖因国主自身懦弱，无力斡旋大局，太后以为朕是软弱无能的人么？朕以为，这与宠爱哪个异族女子没有半点关系。前朝太武皇帝八方征伐，四海臣服，联姻诸国，充实后宫。其宫中嫔妃多为敌国公主，也未见得哪一门姻亲敢于插手内政的。”
　　“我儿可建立了那样的功业？凭什么与太武皇帝相比？头兵可汗前时方才出兵犯我北境，太武朝可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时，草原诸部哪个不是服服帖帖的，哪有人敢像头兵可汗这般狼子野心？”
　　“儿会用半生戎马证明自己，头兵可汗终将臣服于大齐。朕不会给他指手画脚的机会，他的女儿朕亦不会放弃。”
　　“痴人说梦。”压不住的火，不屑的嗤之以鼻。
　　“太后信也好，不信也好，朕就是这么想的。至于太后心里那些不能言说的秘密，朕也是心知肚明。太后想必早就听说了郁久闾氏不能生养。她入宫之后，不会诞下朕的子息。东宫无恙，社稷安然，太后大可将心放在肚子里。”
　　“入宫？”愕然一惊，“你……你是说叫那个郁久闾氏入宫？”
　　“太后没听错，朕是这么说的。朕要纳妃，朕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混账！”怒火轰得冲上头顶，抄起搁在一边的玉勾奋力给了他一杖，厉声大骂，“你就非她不可？那蠕蠕霪妇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她先嫁你父，再嫁你兄，你还要封她做皇妃么？帝王的尊严何在？高氏的颜面何存？你可知满朝文武背地里都是怎么议论你的？你是皇帝，你不顾脸面，哀家还要面对天下呢！”
　　一手按着钝痛的肩头，轰然起身夺了玉钩，双目胀满了血丝，刻意压低的嗓音犹如毒蛇摆尾般轻柔而危险，“太后数落得是，朕又给太后丢脸了。可朕这条命是太后给的，朕也不想长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呢？朕就是这副模样，这般性情。朕的脾气上来向来六亲不认，朕是一国之君，即便是亲娘也不能动手打朕！”
　　“你——”连退了两步，仰望着面露杀气的儿子，心底莫名泛起最深重的恐惧。
　　“太后都听说了什么？是否将大哥的死归罪于朕？”龙睛半眯，踉跄逼近，“那些无凭无据的风言风语，母亲可曾轻信？”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呼呼的喘着粗气，身陷危境，不得不违心的奉承道，“空穴来风，不足为信。我儿岂会做出那样禽兽不如的事情？”
　　“不信？不信最好。你我母子往后还能和颜悦色的坐下来聊几句。”若是信了，她就该乖乖的。他能弑杀兄长，杀她也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事情。
　　“高子进——哀家是你的母亲！”这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儿吗？怀疑自己的耳朵。对方分明是在威胁她，抹着眼泪凄然大骂，“你父亲英雄盖世，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逼急了，朕什么都做的出来。”挥起玉钩“咔嚓”一声砸在朱红的立柱上，玉屑横飞，崩落了一地，借着酒意瞋目低咒，“身为太后，就该清心寡欲安享天伦，若是不甘寂寞，朕就该把你嫁给胡人！”
　　“孽种！你这个孽种——”娄太后气得嚎啕大哭，平生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呜呜呜……呜呜呜……冤孽啊，我怎么就生了你？”
　　高子进披了衣裳怒气冲冲地出了殿门，命人备马更衣，带着百名近卫出宫直奔行营。
　　时时掣肘，处处听命于人，这样的皇帝不当也罢！太后若是有这个能耐就将他废了吧，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怕她没这个手段！纵然她在朝中遍布党羽，也难得调动京畿兵马。任凭她娄氏手握重兵，大不了两败俱伤，毁了这短命的天下！
　　伽罗和衣而卧，倒在榻上辗转反侧。黎明时分，突然被震天的马蹄声惊醒，隔着绣屏，但见高洋甲胄加身，率王纮、桃枝等几名近卫匆匆进了帐门。
　　男人们隔着帏幔窃声密议，伽罗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偷听。隐约听见密旨唐邕，又遣人给杨遵彦送信，可见事情非同小可。联想到男人身上的甲胄，疑心刀兵祸起，大齐江山危在旦夕。
　　黎明时分，气温骤降，窗外再度下起了雪。北风夹带着细密的雪粒敲打着帐围、屋顶，沙沙的碎响叫人不寒而栗。
　　高洋卸了甲胄，坐在灯下兀自喝着闷酒。料想帐内的女人必定醒着，对方不说话，他亦没有胆量进去。说好了给她一段时间平复心绪，贸然闯入，只会令对方怀疑他的诚意。说不定又是一场争吵，他情绪不佳，保不准会干出什么头昏脑热的事情。
　　伽罗一声不响，隔着绣屏遥望着扑朔的烛光。怔了许久，讷讷地起身走了出来。
　　脚步声渐近，高洋轻抬醉眼仰望着端丽的花容，敷衍一笑，“朕以为你睡着，就没进去。”仿佛这才是他迟迟不曾就寝的原因。
　　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夺了他指间的酒盏，随手丢在一边，“别再喝了，当心误了大事。”
　　“天下太平，有什么大事？”懒散轻嗤。
　　“算了……”她不该问，也不想听。怅然起身，被一只大手捉住了玉腕。四目相对，慌忙闭上了眼睛。
　　凝视着低垂的长睫缓缓起身，凑近半步，低语，“别跟朕滞气，朕只是不想你担心。”喟然一声叹息，“也许过了今晚，朕就不再是皇帝了。从此亡命天涯，也许会因此丢了性命。朕舍不得你，亦不想连累你……”
　　“出了什么事？”不该问，奈何心急。
　　“朕同太后吵了几句，辱骂了她。”眉心紧紧皱起，额上攒着青筋，“朕想纳妃，明知道太后不会答应。朕喝了太多酒，借着酒劲口无遮拦的骂了出来。”
　　“为你那新宠？”他贵为至尊，薛怜卿却是一名倡妇，娄太后自然不会答应。
　　望了她许久，越发肯定了心底的想法，颔首轻叹，“呵，朕明白了……朕全明白了……”
　　薛氏姐妹才是她心头过不去的坎儿。比起她死去的皇叔，病死的侄女，这才是她真正的病根儿。尤其是薛怜卿，她时刻挂在心上，他才说起纳妃，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对方。多半因为他赌气说的那些话吧，成心刺激她，说薛怜卿比她强。好像也正是在那之后，她就开始有意的疏远他，怨他，恨他，躲着他，冷着他，甚至提出要回漠北。
　　当初说那话只觉得解恨，并未料到会带来如此强烈的反应。她太骄傲，这样的话比泰山都重，彻底压垮了她的自尊心。而就为了这份自尊，她毫不犹豫的抛弃了爱情。
　　这才是原因……
　　这才是他们突然就形同陌路的真正原因！
　　不论后来有没有翻起他杀死突秃佳的旧帐，她都会毅然决然地离他而去，其余，都不过是借口而已。
　　“伽罗，”扬手揽她入怀，女人却躲灾似的向后退了两步，冷然垂眸，将脸别向一边。尴尬地收回手，挤出个不成形的笑容，“呵……”
　　“你有话只管说。”
　　“朕要的是你。朕想娶你入宫，做朕名正言顺的妃嫔。”望着女人错愕的面孔，分明感觉到骤然停滞的呼吸，“太后容不得你，朕心知肚明。其实不只太后，还有各房外戚。究其原因，多半是因为你太过强势，又深得朕的宠信，这邺城宫里才搁不下你。怀着各自的目的，谁也不想多出这样一位强有力的政敌。可思来想去，朕还是想要这样做。朕得给你个名分，若非如此，你的心只会永远念着漠北，永远不会归属于大齐；永远把朕当作外人，永远不肯对朕死心塌地！”
　　“也就是说，你打算单枪匹马与整个朝廷为敌？”他把所有的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任性，偏要一意孤行。。
　　忽然感到虚弱无力，上前一步执起她的双手，“朕一直以为做了皇帝就能随心所欲，谁知这皇位竟是刀山，容不得朕有半点私欲。”暗暗咬牙，凌然豪气直冲头顶，“这个皇帝朕当够了，这本不是朕想要的日子。朕可不作‘狗脚朕’，断然不肯受人辖制，他们有本事就把朕废了，换个乖巧听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