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八三年。
　　当头顶的阳光毫不掩饰地直射在莫跃进身上，刺在肌肤上的感觉如同被人击打过似的。他站在产科长廊尽头的窗棂，不断擦拭着脸庞上难以停滞的汗水。
　　四周阗寂。
　　台历才翻到三月五日，太阳竟毫不吝惜地将光辉赠与这座川西的小城。在有阳光的地方站得太久，身体难免有一种即将被分化溶解的感觉。尽管如此，莫跃进仍然紧张得寸步难移。直到产房中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他才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密不透风的产房里，当一阵剧烈的疼痛撕扯着吴雯私处的那一刹那，她知道，她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她仍然记得第一次与莫跃进躺在一起的情景，那是在民政局旁边的一个小招待所里。猩红的窗帘，狭窄的单人床，英俊的男孩，以及紧张得几乎能听见心跳的房间。她把第一次献给了他，两个热情滚烫的躯体拥吻在一起，爆发着万马奔腾的激情。
　　事后，她怀上了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他们叫他莫小天。
　　吴雯每次问莫跃进这个名字有什么涵义，莫跃进总是说，希望这个孩子天生好命，不再受苦。
　　自从有了这个孩子，莫跃进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为了让吴雯的营养有所保障，他甚至三十块钱贱卖掉夏求实送他的凤凰自行车，换了一篮子新鲜鸡蛋。
　　落霞的光辉映照在碧澈的湖面上，荡起一片片金黄色的波光。莫跃进提着一篮子鸡蛋穿过湖边的草坪，寻着一条石子铺设的无人小路向吴雯所在的外科大楼走着。这里离停尸房很近，因此很少有人路过。
　　夕阳铺洒在他的肩头，显出沉闷的色彩。
　　天渐渐暗了，黄昏中的小径显得幽邃而神秘。当莫跃进来到外科大楼面前，天空已经灰暗得没有任何生机。外科大楼残破的外墙就像唐山大地震照片上破损的房屋，一片片掉落的墙灰仿佛在诉说陈年旧事。莫跃进望着这外科大楼，深深地叹了口气。
　　据医院的老中医讲，这栋楼曾经见证了中国和苏联的一段辉煌友谊。后来中苏友谊破裂，这栋大楼一度被废弃。十多年前的那场历史浩劫中，他还在这里亲眼目睹自己的姑姑和父亲被批斗的场景。
　　至今他仍然清晰地记得母亲谆谆告诫他的那番言辞，她说他的生父是蒋介石的特务走狗，是反动派的孝子贤孙。虽然莫跃进那年只有八岁，对世事却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那时他看着文质彬彬的生父，无论如何都没法将他与时刻都准备反攻倒算的特务分子联系在一起。
　　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见过生父。
　　母亲忙于工作，将他寄养在交好的夏家。为了跟资产阶级反动派彻底划清界限，有那么几年他的曾被唤作夏跃进。
　　几年以后，莫跃进和夏家的独子夏求实一起被下放到农村，成为了共和国历史上最后一批知识青年。在农村，他认识了同样是知青的吴雯。这段恋情竟然因为他生父的缘故遭到吴家父母的极力反对。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九八零年，政府在公告栏上贴了一张平反的告示，上面浓墨重彩地写着他父亲和姑姑的名字。他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母亲的时候，母亲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
　　那时，他的母亲坐在一把旧得发黑的竹篾藤椅上，阳光照着她鬓角的白发，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枚无精打采的干核桃。他不理解为什么眉清目秀五官端庄的母亲会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衰老不堪。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一定是紧绷了十几年的神经忽然得到释放的缘故。
　　莫跃进原以为父亲被平反便能化解掉他和吴雯这段感情所有的障碍，没想到那个时代残留下来的惊慌依然让他们遭到双方家庭的极力反对。他也天真的以为自己从此能与父亲相见，如今三年过去了，他的父亲和姑姑竟然早已不知所踪。
　　莫跃进和吴雯无法理解父辈之间的恩怨，迫不得已下，他们偷取了家里的户口，带上单位和居委会的证明私定终生，在民政局旁边的小招待所里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想到这里，莫跃进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这三年他用尽所有办法证明自己对吴雯的爱情，莫小天的出生，对他和吴雯而言，可以说是残酷现实中给予爱情最美的诗意。
　　他来到病房，放下那篮子鸡蛋，抱起孩子，脸上洋溢着的除了幸福，还是幸福。
　　“扶我起来。”吴雯说。
　　在莫跃进的搀扶下，吴雯晃晃悠悠地坐起来。黄昏的阳光打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吞噬掉一般。病房里安宁、恬静，吴雯在黄昏的阳光里穿好衣服，依偎在莫跃进的怀抱中，慢慢站到地上。
　　“有了这个孩子，你还会对我好吗？”看着莫小天乖巧的脸蛋，她显得有些激动。
　　“你和小天都是我心头的肉。”莫跃进扶着她，让她试着下地走走路。
　　“我哥今天来过了。”吴雯的声音很小，却也让莫跃进心里感受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
　　“他把他的小阁楼送给我们了。”吴雯的这句话，犹如寒冷冬夜里的一股暖流，又像是黑暗绝境中的一缕阳光，让莫跃进死灰一般的心头涌入许多不可触碰的希望火焰。
　　眼泪，无法自制地从莫跃进的眸子里奔涌而出。
　　一场微微细雨后，夜幕遮罩了整个城市。空气中带着水的味道，带着刺鼻的微凉。这样的氛围总会让莫跃进感到胸中压抑而疼痛。吴雯靠在床头跟他聊着一些当年在农村当知青的趣事。莫跃进虽然看上去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关于那个时代的故事却再次唤醒了他内心深处对父亲那些残存的记忆。
　　“你该不会是又想你爸了吧？”吴雯总是时不时这样问他。
　　这是最能触及莫跃进泪腺的一句话。在他记忆深处，父母之间那段凄惨的婚姻，留给他的是一个残缺不全的童年。他很想知道，在那段岁月，在同样的黑夜里，他的父亲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面对牢笼一般的环境，心里该是何等苦楚与绝望。
　　每每想到这里，莫跃进的喉咙都会有一种痛感。一想到时代给生父造成的身体和心灵上伤害，总会难以抑制地想要嚎啕大哭。
　　他曾经几次询问过母亲关于父亲的去向，母亲总会下意识地用皱巴巴的手挠挠头，告诉他也许他的生父带着他的姑姑已经回到老家东襄去了。
　　“你有想过去一趟东襄，找找你爸么？”吴雯坐在病床上，一只手拍打着莫小天，一只手从背后轻轻地摸着莫跃进的头发，一遍又一遍。
　　这样的语气，让莫跃进不舍得在她面前流泪。他轻轻地转身，将眼泪滴落在无声的黑暗中。过去那二十五年，他觉得自己如同在长满荆棘的泥土里攀爬，身体和灵魂都是在亲人的血泪和伤痕中逐渐成长起来的。经过那段岁月，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早已伤痕累累，只不过那些伤口全都结成了如盔甲一样的伤疤，让他感受不到疼痛。
　　终于，在这个阳春三月的夜晚，当吴雯的手抚上莫跃进的头，那浓浓的爱意和温暖融化了他身上的伤疤，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化作了洪水一般的眼泪。
　　在病房里，他嚎啕大哭。
　　吴雯抱着他，轻声说道：“等我出了月子，我陪你去东襄看你的爸爸和姑姑。过去的那些事情不是你造成了，他们会看得明白的。”
　　夜很长，莫跃进的眼泪似乎浸湿了月光，让这个夜晚都显得温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