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季的清晨，整个城市都格外安静，如同缓慢打开的书页，逐渐展露出丰富多彩的故事和生机。
　　莫跃进缓步行走在广阳河边，散步是排遣内心苦闷最好的方式。他时而凝视着花草、树木、时而注视着河水与水面上生出的茫茫气雾。在扫过头顶的树叶哗啦声中，他不断回想着童年的喧哗，发现很多细节都已经难以寻回。
　　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艰难地照向这个世界，湛蓝的天空美得让人窒息。不远处的大柳树下，站着一个比他年长的男子。在莫跃进的心里，那个人代表着智慧和完美，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打开心扉的人。
　　他就是夏求实。
　　“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话，你要有充分的心里准备。”夏求实轻声道。
　　莫跃进竖耳聆听，总怕遗漏了任何一个字句。
　　“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和你姑姑从未离开，一直生活在我们身边？”夏求实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犹如一阵狂风骤雨在他心里惊起了巨大的波澜。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莫跃进喃喃自语，他的眼中已满是泪水。
　　“在那个时代，威胁随时都在，暴力随时可能出现，什么都不让你知道，也许才是对你最好的保护。”夏求实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我爸一九八零年就被平反了，现在已经是一九八三了！你和我妈欺瞒了我三年，你们试图用这些谎言掩饰什么？”莫跃进有些怒了，初为人父的欣喜此时荡然无存，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岂止是两个家庭对他和吴雯这段婚姻的认同。父母之间的破镜重圆，犹如一道无法逃避的命题，令他手足无措。
　　他一直以为事实真如母亲的描述那样，父亲和姑姑被平反后，就抛下他们回到了HB东襄。如今前尘往事被重新定义，他深知在这座百废待兴的城市里，要消弭人心的隔阂比时代的复苏更加困难。
　　与夏求实拜别后，莫跃进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朝广阳东郊的神女山走去。多年以来，神女山除了大跃进时代在半山腰建过一个不大的村子，鲜少有人问津。他认为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姑姑就住在那个村子里。
　　穿过浓荫覆盖的羊肠小路，循着叮叮咚咚的流水声，神女山已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仰头望去，曲曲折折的石板路沿着神女山麓向上延伸。朝阳铺洒而下，透过山雾，依稀可见远处山头的庙宇。
　　莫跃进拾阶而上，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抬眼望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驻足擦拭额头的汗水。回头望去，山脚下的广阳城已化作手掌般大小。鳞次栉比的房屋杂乱地堆放着，在晨雾笼罩下，历史的沧桑感深刻的影响他的思绪。
　　广阳城里，但凡上了年纪的人都认识他的姑姑莫锦玉。从他记事起，就断断续续从街坊那里听说过关于姑姑的故事，这让他对这位姑姑肃然起敬。但一九六八年以后，他再也没见过莫锦玉，也再没人提起过那些故事。
　　思绪万千中，渐渐有一些稀疏的房屋错落在阳光斑驳的山路两侧，一阵孩子的啼哭声从不远处传来。他循声望去，那是三间用黄泥夯筑的破旧小房，房顶的瓦片显然是刚翻新过的。孩子的哭声，就是从这屋内传出来的。小屋前面是三分农田，青菜萝卜精神矍铄地挺拔在那里。田埂上，坐着一名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一边挽着沾满泥巴的裤腿，一边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儿。
　　“请问，莫锦玉是住在这个村子里么？”莫跃进低声问道。
　　中年男子抬起头，随和的目光下露出一张黝黑浮肿的脸：“你是谁？”
　　“我叫莫跃进，是他的侄子。”
　　莫跃进话音刚落，中年男子的目光瞬间犀利起来。他盯着莫跃进，眸子里充斥着莫可名状的情愫。这些情愫交织着，瞬间被无尽的恨意包裹，直刺入莫跃进的心里。
　　“你有什么资格找她？”男子沉默片刻，憋着一股劲才从牙缝中挤出这么几个字。
　　“很多年没有见......”莫跃进话刚出口，只见那男子眉色一沉，冷笑一声道：“她不想见你，你滚吧。”
　　说完这句话，中年男子站起来，瞪了他一眼，快步走进屋里，重重地关上了门。
　　莫跃进愣住了，他假设过见到莫锦玉的无数种可能，却万没想到会品尝到秦光明给他的闭门羹。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腿上像灌了铅似的，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门开了，走出来一位清秀粉脸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嫩黄衬衫，粉面红唇、双眉修长、明眸生辉，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莫跃进木讷地望着她，她嘴角上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你应该就是跃进吧？”女子问道。
　　莫跃进点点头，怔怔地问道：“你是？”
　　“我叫温宁，排资论辈的话，你应该叫我嫂子。”她莞尔一笑。
　　莫跃进恍然大悟，原来方才那中年男子正是莫锦玉的独子秦光明。当他还是个六七岁光景的孩子时，秦光明是最呵护他的兄长，他们曾一起买过雪糕，偷过莫锦玉暖手炉的木炭在荒地上烤打来鹌鹑。如今时过境迁，他们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再见面时，隔着时间竖起的伤痕累累，说不清的怨恨难以消弭。
　　“老太太不在山上，她去衙门口做生意去了。”温宁打断了他的思路。
　　莫跃进毕恭毕敬地点点头，向温宁道了声谢谢，带着挥之不去的思绪，转身向山下走去。
　　有风吹过，阳光透过小路旁边的灌木稀稀疏疏地投影在他的脚下。尽管他深知路是向哪一个方向延伸，却不知道自己终将在何处驻足；就如同他明知那屋子里住着自己儿时的玩伴，却不敢走进去多说一句话似的。在青春这本书里，他们曾同在一行字之间，这一切被时间肆意篡改书写，渐渐抽象成一些雾一样的尘埃。
　　带着对岁月最无奈的嗟叹，他再度步入了广阳城，朝着老北街尽头那座被废弃多年的大清县衙走去。街边老树的枯枝上虽然刚发出新芽，整个城市却如同刚睡醒的孩子一样，满目皆是迷茫和苍凉。风卷断了树上一些细碎的枝丫，兀地落下来，掉在北边衙门口一个卖皮蛋粥的老妇身旁。
　　莫跃进手里攥着几枚冰凉的硬币，靠在衙门口的围墙边踮起脚望了望街边支摊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却始终不敢迈步向前。
　　她的头发越来越白，断掉一只手指的右手也越来越颤抖。终于，那位老妇人转过头，三年来第一次与他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她的目光，跟她的右手一样颤抖起来。
　　莫跃进迈了迈步子，又缩回去。
　　“是跃进吗？”那老妇人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他，嘶哑的声音震碎了莫跃进最后的防线。
　　他紧张地抿着的嘴角，脸上浮起一丝尴尬地微笑，慢慢向她走去。
　　“要吃碗粥吗？”等到莫跃进来到她面前，那老妇人颤抖着声音对她说。从她的眸子里，莫跃进感受到了道不完的伤怀和说不尽的悲情。
　　他点点头，从老妇人手里接过粥的时候，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滴到那碗粥里。
　　老妇人苦涩地笑着：“这么些年没见着你，一见面就哭？”
　　莫跃进擦了擦泪，佯装着笑意。
　　吃完那碗热气腾腾的粥，他擦了擦嘴，充满寒意的心也渐渐温暖起来。他叹了一口气，只觉得一别如梦，曾经的她如今已变成如此老态龙钟的模样。
　　“这么多年，您还好吧？”莫跃进凝视着她，只见她的发亮的眸光瞬间暗了下来。她转过头，望着身后那一片被拆掉的房屋，似乎还能从一些断垣残壁中寻到一丝昨天的气息。
　　她抬起断了一只手指头的右手，指着那片废墟对吴雯说：“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衙门口吗？”
　　莫跃进朝老妇人指着的地方望过去。她指着的地方，正是当年广阳县县衙所在之处。一九六七年为了破四旧，县衙被一群红卫兵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时过境迁，如今县衙旧址早已寻不见当年被火烧过的痕迹。一片狼藉间，唯有清风徐来时裹挟着的泥土的纷香。
　　“一九四九年，我刚到广阳的时候，就住在这个地方。”老妇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却很有力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怕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些往事和故人都会被遗忘。”
　　老妇人讲的这段往事，莫跃进儿时几次在莫启国和程文晓的争执中曾了解过。他们经常提及的反动派、国民党将军，应该就是她口中提及的“故人”。
　　莫跃进叹息一声，思忖着她口中这三十四年光景如此无情地流逝，没了故人的城市就算光景依旧，在她心里也早已成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