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了一夜，天亮时，周萍学着磨剑老人的样子折了条柳枝，嚼开纤维刷牙。
　　雪化开的水稍微加热洗了脸，热毛巾一敷，顿时，整片白茫茫的天地都变得有活力了。
　　磨剑老人今天换了件不甚合身的白色儒袍，紧巴巴的，像是临时缝制出来的，而且白色儒袍多是年轻的儒生穿，用以衬托潇洒不羁的气质，磨剑老人穿上，颇有些突兀感。
　　老人怀中抱了没鞘的剑，说也奇怪，这剑看着像是开了刃的，但却并未割裂老人的衣衫。
　　曹松云在柳树下枯坐一夜，也淋了一夜的雪，如今一动不动的，身上还累着厚厚的一层积雪，如同个雪人。
　　“松云，老夫今日就先走一步了。”老人笑着告别。
　　周萍这才知道老人今日要离开，于是说道：“耶耶，您要去哪儿？现在雪这么大，您不如等雪停了再走，下着雪山路很难走的。”
　　雪人突然站了起来，曹松云抖抖肩膀，身上积雪瞬间消失不见，而他身上的衣服被雪覆盖了一整夜，竟然都看不到一丁点湿意。
　　“前辈现在就要走？”曹松云面色沾染了雪的寒意，冷峻问道。
　　“呵呵，寿数终了，便走吧，这便启程。”
　　“恭送前辈。”曹松云弯腰为揖。
　　“玉衡要打掉哪一家？”老人问道。
　　“元洲冀北欧阳氏。”曹松云顿了顿，接着说道：“云州东荒大元李氏。”
　　“是那一家啊。”老人目光深邃，陷入沉思。
　　往事历历。一些被遗忘的细节浮现眼前，本以为已经不再介怀的事情，再想起时却依旧如此能引动情绪。
　　老人对周萍说：“风起啊，睁大眼睛看仔细喽。昨日你师父给你讲两难，没讲的那一难，便是……”
　　周萍不明所以，只觉得老人语气似乎有些冷。
　　下一刻。
　　冷芒乍现！
　　和风的芳春，池中波光粼粼，半圆的荷叶间，一池潋滟；燥热的泰夏，幽谷泉水汩汩，灼烫的日头下，一泉清净；干暖的素秋，山间溪水潺潺，微寒的夜色里，一溪空灵；严寒的清冬，沧溟海水涛涛，凛冽的寒风中，一海宽广。
　　是剑光！
　　周萍定定的看着那把剑，勾魂摄魄的美感让人难以自拔。
　　“……破门最难！”宏大的声音恍如神佛唱经，叫人脑中一片空白。
　　破门为出，修行者最难不过破境，破门而入成就真人，破门而出则是真仙，天地同寿，星河同辉！
　　混沌的空白之后，长剑刺出。
　　剑修开始学剑时都知道，剑的劈砍是伤招，刺击才是杀招。
　　剑刺出的过程，周萍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出生于大元朝的一个小氏族，是族中很普通的一员，父母普通，妻儿普通，学问普通，积蓄普通，一直到二十二岁有第四个孩子时他的生活终于不普通了，他被灭族了。
　　修行大族李氏的一位高贵的公子爱上了少族长的新婚妻子，所以他被灭族了，合情合理。
　　当时他没有修为，也没有勇气，他很害怕，所以他头也不回的逃了，抛弃妻子！
　　幸运的是，他逃出来了，后来他知道，他能活下来纯粹是因为李氏的家奴没有追杀，同他一样逃出来的人还有很多，但不包括他的妻儿。
　　逃出来以后，他逐渐冷静下来，理智在生命不受到威胁时复苏了，于是他开始自责，但他没有勇气去报仇，同时他也没有勇气自尽，所以他一直痛苦，他开始怕见人，怕别人发现他就是那个抛弃妻子的无胆懦夫，也怕看到别人夫妻恩爱、父子和谐，因此他开始往深山老林里跑，同时不断变幻位置，不敢安定下来。
　　很久之后，他在一座叫做柳条山的地方见到一个让他不害怕的少年人，少年人对他说只要铸一口剑他就不会再害怕任何人或事，于是他停下脚步。
　　几年以后，他铸好剑，少年人引他去往柳条山神柳峰峰顶，叫他磨剑。
　　你在这里磨剑吧，磨好剑你就可以报仇了。少年当时这样说。
　　于是他开始磨剑，日夜不停地磨剑。
　　他为报仇而磨剑，剑却叫他忘记仇恨。他开始在磨剑的时候对剑说话，并且给剑取了一个名字，开始看到一些他以前所看不到的东西，很久之后，长成青年人的少年回来看他，说他已经开始修行剑道了，他没有在意，只是磨剑，又很久之后，长成中年人的少年人再来看他，跟他说结丹即是真人，可以开始接触底层规则，创立自己的剑道了，他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剑，如同昔日他看自己的妻儿父母，又很久之后，峰顶的柳树跟他说要观摩他磨剑，他没有回答，点了点头，自那之后，柳树每年会现身出来看他一次，他也越来越老，当年的少年人也变成了如他一般老的老年人。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当年的少年人，又来看他，还带来了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干净、柔弱、善良，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想为当年的少年人做点什么，也，为自己做点什么。
　　他特地赶制了一身年轻时穿过的白色儒袍，他想让这个小伙子看看他的剑。
　　于是他拔剑出鞘，然后，慢慢的刺出去。
　　两百多年的漫长岁月，他把剑鞘都磨成剑的形状，把一切都倾注在剑中，如今，他和他的剑，都想做点什么。
　　剑中剑，剑出鞘。
　　他双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三百年人世浮沉的所有精神，仿佛都被压缩到这一刻来。这种情况，人们一般叫做回光返照。
　　老人脑海中浮现这一生的经历，感受着自己曾经的喜怒哀乐，缅怀这世间自己遇到的点点滴滴。
　　老人轻轻向前递出剑，这是刺。
　　轻柔的动作仿佛只是在向人展示剑身。
　　周萍终于梦醒，眼眶温热，泪水流出，但他依旧没有眨眼，直愣愣的盯着剑。
　　历我所历，思我所思，知我所知，剑道秘法，传剑法。
　　“剑曰苍龙。”一声呢喃，不知是谁口中吐出。
　　一时间豪情涌现，好似年轻时意气涌上心头的感受，天地间卷起大风，吹得雪花飘扬纷飞。
　　意气起，长风发。
　　长剑依然保持前刺，违反常理却又符和世界规则的穿透千万里的遥远距离。
　　这一剑，自然修改世界规则。
　　周萍如痴如醉的看着剑刺穿空间，与千山万水擦肩而过。
　　世界的不同角落，不同身份的剑修猛然抬头，望向目光不可触及的柳条山。
　　世界的不同地方，不同身份的修士惊讶抬头，望向目光不可触及的柳条山。
　　“剑仙！”有人热泪盈眶。
　　“剑修成仙？”有人万分错愕。
　　“不可能的！”有人不敢置信。
　　“哼，剑修也妄想能够成仙。”有人冷声不屑。
　　……
　　超越了众生百态，剑向前刺，一往直前，刺剑，不中不回。
　　……
　　元洲，欧阳氏的高人老祖被惊动，高声提醒：“敌袭！”
　　剑刺了过来。
　　长久经营的阵法破灭，临时撑起的防御破灭。
　　剑刺过去了。
　　元洲第二世家欧阳氏，灭族。
　　剑，堂皇直刺。
　　云州，小小的修行世家李氏甚至没有人有所感知。
　　剑刺了过来。
　　阵法被激活的瞬间就破灭。
　　剑刺过去了。
　　云州小修行世家，李氏，灭族。
　　剑，出奇直刺。
　　剑，星河璀璨，无物可当！
　　老人收剑。
　　剑自剑尖开始自然分解成点点光斑。
　　“风起，好看不？”老人得意问道。
　　为当年的少年人做了些事，开心；为自己做了些事，开心，给周萍看了他的剑，开心。
　　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剑分解完之后老人的手也开始分解，光斑漫天。
　　破门失败，则死，死无全尸，称曰：合道。
　　周萍一屁股坐在地上，满眼泪流。
　　“失败了……吗？”一些人震惊不已，希望破灭，不敢置信。
　　“活该啊，学剑的武夫也敢妄想成仙，死了最好。”有人得意洋洋。
　　“又一位人杰撞死在这扇门上了。”有人唏嘘不已，发出感叹：“是不是曹松云那个老东西？”
　　不清楚众生百态，曹松云拉起周萍。
　　“风起，刚刚这一剑，你仔细记下了。”曹松云叮嘱道。
　　“好一场烟火绚烂。”周萍泪流满面，轻轻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