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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将秋,艳阳稍殆,熙和暖风已微露肃杀。茫茫苍林,偶见落木飘零,经过一个盛夏的葳蕤旺气,终于现出萧索之态。
树林阴翳,绿而不浓,一条小径横亘其中,宽比人肩,蜿蜒崎岖,逶迤向南。是时山空幽寂,林风莎莎之间飘着两个人声,一个温婉柔弱,一个稚嫩尖锐,原来是一位母亲在行路间教幼子背书。
那母亲姓“甄“名“荣”,年似不及三旬,虽已为人母,背影却窈窕依旧,未失大家闺秀的气质,只是身染痼疾,步履沉重,气色不佳,减了几分风韵;身旁的小童乳名唤作“戈儿”,才五六岁,生的额饱颔满,杏眼圆脸,吐字时双靥频现,头上总角冲天,状如龙犄,虎虎有生气。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也。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戈儿所背的章句出自《道德经》,乃春秋时期道家老祖李耳的传世之作,堪称我华夏文明之宗。其文微言大义,莫说垂髫孩童,就是积年的道士也未必通领其意。只听他背得一句一顿,极显生疏。也亏得他记性奇佳,虽然不通文意,却能强记于心,一字一句,如法炮制。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之;其次,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母亲闻他顿住,忍不住咳嗽两声,问道:“——戈儿,记不得么?”戈儿摇摇虎头,道:“就这几个字,记住何难?只是,娘亲,这些句子,读来怪怪的。”甄荣问道:“你且说说,怎么怪了?“戈儿道:“君父在上,我们亲之,誉之,畏之,皆不失纲常,但若是侮之,不仅纲常尽失,用先生的话说,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啊!“他说末一句时,故意一手作捋须状,一手食指指点前方,摇头晃脑,似乎见多了某个先生如此神态,说如是话语,故此有样学样。
甄荣莞尔一笑,道:“你啊,小小年纪,莫学得这般老气横秋。“又道:”说来,这理何怪之有?臣事君以忠,君事臣以礼,若是君王无道,轻慢臣子,臣子侮之,也是必然。周武伐纣,不也被后世奉为大德吗?”戈儿道:“这么说,如舅舅那样,虽是长辈,却言而无信,粗蛮无礼,戈儿侮之,也不算错了?“甄荣听他说起舅舅,忽收敛笑容,心中五味杂陈,只道:“好孩子,莫提你舅舅了,咱们既然出来,就不会再回去了。“戈儿哦了一声,便把侮之的事抛诸脑后了。
俄顷,戈儿又嘟囔一句:“娘,那‘太上,不知有之‘,又何解呢?“甄荣道:”这句的意思是,对于至高无上者,我们是不知道其所在的,看不到也摸不着的。“戈儿闻言,吮了吮食指,思索片刻,道:”娘老是说父亲是个盖世无双的大英雄,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戈儿才见不到他啊吗?“
戈儿自出世便从未见过父亲,却因母亲寡居娘家受尽娘舅亏待。甄荣听他这般天真地提及丈夫,心中一酸,诸多往事呼之而出,泪水在眶里挣扎不休,终于夺眶而出,潸然而下。戈儿见母亲落泪,不明就里,只道:“母亲,戈儿说错话了么?戈儿向你陪不是了。”
甄荣收讫了泪容,轻咳了几声,道:“戈儿,咱们马上要到祖父家了。祖父在当地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喜知书达理的孩子,你若能背熟这《道德经》,祖父一定会喜欢的,知道吗?”戈儿虽不尽明了《道德经》,却尽信母亲教诲,默默点了点头。
母子二人一边赶路,一边谈天。却不知身后百步,有一黑影正尾随其后,拨开乱草探查二人动静。那黑影是个身手矫健的竹笠人,时而隐身树后,时而跃上枝头,落地无声,踏草无痕,必是个轻功中的行家。此人且追且避,不近不远,既怕二人察觉,又怕跟丢二人,似无恶意。
如此行了半晌,小道渐渐走宽,道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南下二里路后,小径接上了一条通天大道,甄荣留意行人言语。得知此路西去,正通樊城东门。
远近山峦如聚,大道两旁亭棚栉比,都是设了供行人歇脚的。近年中原板荡,战事频繁,唯独荆州太平无事,故有不少流民南下荆州避难,一时路人若市。
黄戈看到此处有人驻留,或卧或坐,也不禁自觉腿软,向甄荣道:“娘,戈儿累了?”甄荣看天色尚早,寻思樊城已然不远,便寻了个阴凉干净的地方坐下,取出干粮与戈儿分食。食毕,戈儿便偎在甄荣怀里小睡片刻。
大道对侧立着凉亭一座,亭子雕龙纹凤,十分讲究,只是年久失修,破旧不堪。按照荆州律法,此处专供来往贵人歇脚,纵是破旧,布衣草民亦不可擅入。
凉亭四周星星点点歇着几十个人,多是挈妇将雏的流民。左边一丈开外,一个游侠打扮的人在盘腿打坐,气定神闲,浑身黑裹,竹笠遮面,背上一柄兵刃长有七尺,也包在布中,不露半点锋芒;亭子右边是一个买醉的壮汉,正席地而坐,抱缸饮酒,那人面方而酡,神态迷蒙,看样子已有八分醉了。
凉亭入口台阶正对大道,牌匾“醉鸢亭”三字鎏金凋尽,与腐木同色。四名缁衣仆从持了哨棒把守亭外,为首一人,神色跋扈,来回踱步,监视四周众人。
亭内石案老旧,相对跽坐着一对儒生,皆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左边儒生青衫磊落,长髯细眉,正左手执壶,斟满右手酒盏,递与对座;对座儒生一袭白袍,纤尘不染,面也白净,接过酒盏,颔首称谢。
青衫儒生名唤“李桐”,字“名道”,见对坐接了酒盏,又自斟至满,与白袍儒生对敬,道:“贤弟不辞劳苦来前来,愚兄理当先干为敬,今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对坐白袍儒生名唤“周访”,字“才厚”,忙举盏相迎,道:“兄长客气了,该小弟敬你,请!”说罢二人一饮而尽。
李桐杜康入口,肺腑哄暖,仰望一山青葱,艳阳西斜,不禁想起多年庸碌无成,前途渺茫,触景伤情之余,喃喃吟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周访听他吟起曹操的四言诗,嘿然一笑,置盏于案,边斟边道:“兄长,曹操这奸贼虽践踏君臣之礼,不过这首四言诗写的确实不俗,我周访也颇为佩服。”李桐回过神来,道:“贤弟说的极是,论诗文,曹公为当世翘楚,只是行事乖张了些,难与我等同流罢了。”白袍儒生含了口酒,闻言一边挥手,一边慌忙吞下,道:“兄长此言差矣,小弟只是就事论事。文采是文采,作为归作为,曹贼文采再好,也难赎他欺君罔上的罪行。与我等同流,我等却怕污了名声!”李桐闻言只苦笑一声,取了酒壶,又各自斟满。
周访自敬一盏,饮罢,道:“今晨蔡将军听闻兄长已去,忙催促小生快马来追,留住兄长,只说是有要事相商,却并未说明何事,兄长可否告知一二?”李桐笑道:“愚兄既然不辞而别,自然于荆州已无牵挂,怕是将军怪我失礼,要来问罪吧。贤弟是将军心腹,怎来赚我的话?”周访一脸窘迫,道:“兄长莫取笑我,小弟就是一介走卒,跑跑腿而已。说到心腹,那就得说说兄长你了!容小弟说句不该说的话,蔡将军对兄长,可谓推心置腹,行同辇,食同案,还曾保举为官。心腹者,不过如此吧?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兄长却弃蔡将军而去,这是何故?”李桐低眉摇头,嘿嘿然道:“贤弟莫在愚兄面前装糊涂!”周访道:“不瞒兄长,自卿萌生去意后,府中食客茶余饭后琢磨的,便是兄长离去的原委。不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尽是胡思乱想,胡言乱语而已。”李桐哦了一声,道:“我看蔡将军门下,贤弟最有见识,其余人等怎么说,愚兄绝不在意,但贤弟究竟怎么看,能否告知?”周访顿了顿,迟疑道:“兄长,真的要听么?”“但说无妨!”
周访双眼余光扫视四周,凑近李桐,道:“恕小弟直言,这荆州地界,蔡瓒将军身份虽高贵,手上却并无实权,实权尽落其兄蔡瑁手中。蔡瑁将军,朝中武有大将张允为其爪牙,文有假佐洪选为其羽翼,州牧夫人更是其一母同胞的姐姐。蔡瓒将军虽有将相之才,又怀一腔抱负,却毕竟是庶出,被兄弟打压的紧。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兄长离开,必是不想把前程压在蔡瓒将军身上了吧!”
李桐闻言,释然一笑,又长叹一声,道:“桐虽不才,也算饱读圣贤书,不敢说磊落君子,却也不敢视利无耻?蔡瓒将军虽说手无实权,但若能随他造福百姓,纵是前程无着,我李桐也不枉此生,只是——”李桐仰天长叹,“自黄巾之后,中原混战,荆州得州牧统领得力,一直相安无事,这本是好事。不过。。。。。。太平之地,官制臃旧——古人云,治世必乱,乱世必治,想来正源于此。”李侗说话处处点到而止,不敢过激,却令周访若有所悟,恍然道:“如此说,兄长不是对将军无望,而是对荆州无望!”李桐觑了周访一眼,道:“荆州的形势,我等尚且了然,将军岂会不明,将军心怀抱负,不愿久居人下,故早有筹谋,欲在州郡机要处培植亲信。那日,将军引我觐见刘荆州,一番畅谈后,大人意许我个县尉。但只一区区县尉,三日后便杳无音信了。不说也能猜到,又是那蔡瑁从中作梗!蔡瓒将军自然十分气恼,却又无计可施。这蔡瑁,为民造福,百无一能,争权夺利,压制异己却是能手,荆州士人,投之则多行不义,违之则无所作为,甚至为其所害。荆州有他在,士人寒心,正气不振,迟早必乱。我等人微言轻,唯有敬而远之了。”
李侗越说越气愤,竟渐眼红耳赤,仪态尽失。周访听了,暗地寻思:“嘿嘿,说来说去,你终究还不是嫌无用武之地而已?”想罢,又扬声试探道:“风闻北方自官渡一役,曹操一统大势已定,百废待兴,曹操广邀天下英杰来投,不分贵贱,任人唯能。兄长北上可是要去投靠曹操?”李桐经这一问,敛了怒态,笑而不答,又斟了两盏,道:“今日莫谈国事,你我离别在即,当多饮几盏才是,来,愚兄再敬你一杯!”周访哪敢怠慢,也忙执酒以谢。
二人对饮方罢,忽闻亭外一声脆响,寻声瞧去,原来凉亭右边那醉汉不知何故,酒坛未空,却将之重重摔成一地碎片,酒水侵染大片土地。
仆从职系二人安危,听到动静,首领出列走到醉汉身前,挥着哨棒对那壮汉喝道:“大胆刁民,耍酒疯也不分地方,‘醉鸢亭’乃是贵人歇息之处,要耍酒疯,到别处去,莫要找苦头吃。”
那醉汉闻声抬头视之,态若虎狼,吓的仆从首领一怔,跋扈之色顿怯。随之,醉汉盘坐的身子忽的站起,气势犹如泰山拔地而起,仆头七魄顿失,见他来势汹汹,忙招呼众人,道:“来…….来人呀,给我打发了。”身后三个仆从闻言一拥而上,挥出哨棒便打来。只见那醉汉使了一招“迎马渡江”,腰身后仰,避过中间哨棒,双手并举,钳住两边棒头,一脚揣向中间仆从心口,又借势将两棒从左右二人手里抽出,划得二人满手血泡,随后,醉汉一记“长空射雁”,劲灌双臂,借拳法回捅哨棒,捣中二人心窝。三人皆心口重创,肺腑顿如油锅翻滚,一跌不起。仆头早已吓的胆裂,他们平日尽欺凌弱小,见了狠主便成草包,但迫于主子在场,不好临阵脱逃,大喝上前,被醉汉随手一挥,正中面盘,随即一头栽在地上,不再动弹。
那大汉面白微须,看似二十出头,不足而立。此时目醉而凶,踉踉跄跄地走入凉亭,周访见了,提袍而起,嗫嚅骂道:“好——好你个大胆的酒疯子,你——不知这亭子,布衣不得入内么!”那汉子忽然敛了酒性,向二位噩噩然作了个揖,单膝坐到石案前,夹在二人中间,向李桐道:“先生,尊架是不是要去投靠曹操?”李桐正细细打量这醉汉,寻思此人何故发问,是蔡瓒派来试探他的人,还是另有原因,却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可另一边,周访见他没了怒气,胆子反而大了,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们兄弟说话也轮得到个酒疯子插嘴么?”说罢,竟抡了两下袖子。那醉汉忽觉他聒噪的紧,虎爪一探,擒他腰巾,翻手便丢出了亭外,如抛绣球般。好在亭外三个仆从拼了命用肉身垫住周访,否则这文弱身子碰了地面,怕是难免伤筋动骨。周访落地后催喝几人进亭子去,那几个仆从刚受了教训,即使能动,又有谁敢进去?只留李桐与醉汉二人在那方不盈丈的亭内,不由得让人捏把冷汗。
李桐见此情形,却泰然自若,将周访酒盏挪至醉汉前,并斟满一盏,道:“若是兄弟没有喝够,在下愿陪你多喝几盏。”醉汉道:“魏某喝酒,从不用这类小物事!”李桐道:“好气魄,可惜我等无用书生没有壮士这等豪情,虽然贪杯,却从不备大碗。”醉汉道:“无妨,魏某不是来找你喝酒的!”李桐无语,自斟一杯。那醉汉问道:“敢问先生怎么称呼,哪里人士?我不杀无名之人!”他说的轻描谈写,李桐听到杀字,却未听出话里杀机,沉着应道:“在下义阳李桐,字名道,不知与阁下有何冤仇,却要杀我?”醉汉听了,微微一顿,忽将手移到案上,捏起酒盏,齐眉而举,道:“念在你我同乡,我姑且与你饮一盏,就当给你送行了。”说罢,便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李桐先是微微一怔,而后恍然大悟,问道:“阁下是魏家庄人?!”心中忽然明白这汉子何故发难。
醉汉不答,置盏于案,郑重问道:“我只问你,你是否真要北上投曹?”李桐思忖片刻,道:“不瞒壮士,在下应友人之约,北上去往青州,若时机合宜,或谋个一官半职。”那醉汉闻言,钢牙一错,双目腥红,喝到:“好个痛快的儒生,好的很。”说罢抡起铁拳重重锤在那亭中石案上,竟将“醉鸢亭”的牌匾震落。巨响引来众人目光,吓得黄戈美梦骤变噩梦,倏地惊醒。
醉汉此时气冲牛斗,立在李桐身前,道:“曹贼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要去投他,便也成我仇人,我必杀你!”李桐终是书生,经这一震,着实惊了,好在他胸有成竹,理了理思绪,回道:“李某身为义阳人,对魏家庄敬仰不已。魏家庄是我义阳巨擘,荆州支柱,如今惨遭劫难,李某也甚为哀伤。”醉汉铁拳尚在案上,离李桐不过半尺,闻他所言,忽松了拳劲,只道:“你既知魏家庄之事,若敬魏家庄,便不会北上投曹,你若要做曹贼爪子,就莫妄谈敬义。我再问你一遍,是否真要投曹?”他酒劲正稠,面部不自觉抽动开来,以致话语颤抖。
李桐站起身来,道:“如今曹公气候已成,随他的人,少说也有百万之众,我李桐去否,无足轻重,你阻我一人北上有何用,杀我一人又有何用?”醉汉道:“他曹操容民百万,我魏延便学人屠白起,杀他百万,一人一人杀,一城一城屠。今日遇你,便从你始。”李桐听到这里,忽摇头一笑,道:“阁下眉弯如月,准头饱满,从面相上看,不是个好杀的主。但这一番话,阁下以私仇临架苍生之上,却有辱魏家庄之名了。“
魏延似乎被一语击中软肋,他气势未动摇李桐,却将亭外黄戈吓的哭了。醉汉听到哭声,回头望去,见一个垂髫小童偎依在母亲怀里抽泣。醉汉酒醉微厥,此幕印入眼帘,忆上心头,却似周围熊熊大火,那母子偎在火海檐下,痛哭待毙。醉汉眼色骤变,怒极而悲,喊道:“阿永,仲儿。”说罢向那对母子冲了过去,却忘了亭外有几级台阶,一个不慎,摔了个狼狈不堪。
醉汉满脸土灰,抬将头来,先是微微哽咽,随即腥红眼中噙满泪水,竟嚎啕大哭起来。
此景来的突兀,方才气势汹汹的醉汉忽然变成了泪人,浑似中了邪术一般。在场众人,无不对李桐另眼相看。
约半柱香的时间,醉汉终于从痛哭中清醒,望了望那对母子,复了精神,而后起身走向李桐,残泪留光,道:“先生教训的是,是魏延鲁莽了。“说罢,语气忽然瑟而含威,道:“但先生真要北上,须记得曹贼作恶多端,其下尽皆豺狼之辈,杀戮之重,阴德丧尽,他日必遭天谴。总有一日,我魏延要率大军攻下曹贼老巢,斩其首级,告慰祖宗,告慰苍生,你好自为之。”说罢,踉踉跄跄,出了凉亭,拾了包袱,蹒跚西行而去。
李桐站在亭中,遥遥揖道:“某与故友承诺在先,不得不北上一遭。兄弟若真有鲸吞曹公之志,我李桐在曹营恭候魏将军大驾。”魏延兀自西行,没有回头,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魏延渐渐隐没入夕阳之中。众人经这虚惊一扰,反而抖擞了精神,陆续起身离去。
李桐见亭外那跌落的牌匾摔成三瓣,想起方才那一拳,忽觉一阵后怕,长吁一声,擦了擦额头冷汗,而后走出亭子去扶周访。周访方才连滚带爬,白袍早已腌臜不堪,风雅全失,此刻魏延身影全然消失,才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待我回城,定要通知各郡,誓把这狂徒抓来治罪不可。”李桐道:“贤弟息怒。此人家破人亡,实为可怜人,咱们就此罢了吧!”周访再不多话,只心中怒道:“这蔡瓒小儿何时才来,却叫我们在这里苦苦等他。此地三教九流甚多,若再出个把疯子,还不折腾死我。”
正想着,夕阳之中,辚辚萧萧,走来一辆马车,随行一队护卫,披坚执锐,好不威风。马车须臾间停在了李桐跟前。车夫勒住马缰,主人挑帘而出,脚一着地,便向李桐揖道:“名道啊,久等了。”车主人年近不惑,身体浑圆,面如春梨,颇具福相,又金顶束发,翠玉悬腰,极显身份之尊贵。来者正是刚才周访所说的蔡将军蔡瓒,其字茂圭。
李桐深躬回揖,道:“将军,若有事吩咐,直唤小人回府便是,何故屈尊降贵,亲身前来。”车主人道:“瞧你说的,这般生分,莫不是在责怪愚兄办事不力么?”李桐忙摆手道:“将军说笑了。小人岂敢。”车主人闻言,又呵呵一笑:“名道这么说,愚兄就放心了。”
二人寒暄一阵,临进醉鸢亭时,蔡瓒眼神一撇,忽然见到数丈外有一妇人。但见面若白玉,腮若刀削,五官精致,由如神笔作画,身量瑰逸,却似鬼斧雕凿,纵然风尘仆仆,铅华落尽,依然魅力四射。蔡瓒双目不觉痴了片刻。
那妇人正是甄荣,她身在远处,也感到引来不明目光,连忙低下头来与儿子相依相偎。
李桐见蔡瓒面痴,往他视线看去,也见到那对母子,他心知二人与刚才魏延由怒转悲有关,心中忽生感激,本想上前一表谢意,却被周访扯了衣襟,回过神来,见蔡瓒已进了醉鸳亭,连忙跟上。
蔡瓒见亭中一片狼藉,又见周访狼狈,问是何故。周访忙将前后事情说了。蔡瓒颇为气愤,道:“天下竟有这等无礼之人——刚才确有一醉汉与马车擦肩而过,我若早知此事,必将他拿下,交由名道处置!”周访连连称是,李桐却道:“此事小人不想计较,不劳将军费心了。“蔡瓒怒道:“如此无礼,便是你不计较,本将军也要给他个教训。“李桐道:“那人酒醉,出手却有分寸,只是胸中愤懑,并非大奸大恶。再说他家破人亡,行为过激,也算情有可原,还请将军放他一马。”蔡瓒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贤弟竟识得这人底细?”李桐道:“那人是我义阳同乡,姓魏,将军可知,在我义阳,只有一家人是姓魏的。”蔡瓒面色一凛,颤颤然道出三个字:“魏家庄?!”。李桐道:“正是。魏家庄如今庄毁人亡,世皆知是司马家所为,但司马家是曹氏亲信,故而天下人便都将曹公指为罪魁祸首了,难怪那人对曹操深恶痛绝。说来魏家庄在我义阳广播恩泽,无人不受其惠,如此下场,确实令人唏嘘不已。”说罢骇然一叹。蔡瓒道:“贤弟说的是。不过,不知贤弟对曹操是幕后主谋一事怎么看?“李桐道:“曹公北患尚未根除,怕是无暇来南方生事吧!“蔡瓒道:“据愚兄所知,曹操是魏家庄一案幕后主谋之事,十有八九不假。”李桐问道:“将军何以这么说?”蔡瓒道:“曹操在官渡战败袁绍不久,北面尚在追亡逐北,应付袁家残势,南面却已在荆州边界抽调兵力部署,南侵之心昭然若揭。这司马氏祖上是五行门的旁支,在朝在野,皆是能人辈出,而我荆州,只有魏家庄与玄机门可与之分庭抗礼。如今魏家庄已灭,我荆州便失了一臂,他日曹操若想侵犯便易了许多。”李桐闻言,心中百感交集,愕然不语。
随从略扫狼藉,三人入座亭中,蔡瓒道:“不说这些扫兴话了。名道啊,我叫才厚留住你,如今又亲自赶来,你就不问问是为什么!”李桐道:“将军之意,小人怎敢妄自揣测,有何吩咐,还请将军明示。”蔡瓒笑道:“贤弟来我襄阳数月,时不时便念叨何时可去拜访玄机门的黄老先生,讨教阵法。这不,明晚,黄公要在襄阳登台设阵呢,贤弟却要走了。”李桐听了,一面喜形于色,一面却似怕听错了,追问道:“黄老先生要设阵,此话当真么!”蔡瓒笑道:“此事襄阳已尽人皆知了。”李桐“哎呀”了一声,道:“若有幸见黄公设阵,这襄阳也没白来呀,那个阵!将军留我,可是要李某去破么?”蔡瓒哈哈一笑,道:“一听说有阵可观,贤弟便走也不想走了罢。不过,这个襄樊大阵非比寻常。黄老先生专程请示了州牧大人,以襄阳,樊城为阵地,行阵布设,可谓空前绝后。你以为他花这么大的力气是为了消遣啊?他是要为那宝贝女儿考乘龙快婿呢。”李桐却闻这等轶事,一时热血沸腾,笑道:“虎父无犬女,黄家千金也必是女中豪杰吧,若是李某晚生十年,非去那阵里瞧瞧不可。”蔡瓒又呵呵一笑:“名道趁早收了这贼心,黄家姑娘早芳心有主了,你再年轻二十岁也去不得。”李桐愕然道:“是何人有此福缘?”蔡瓒道:“那人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本是隆中一介农夫,在荆州颇有才名,平日自比管仲、乐毅,交友甚慎,极为孤傲。我与家兄都曾派人请他出山,他竟一概拒绝。”李桐暗自忖道:“自比管仲乐毅,襄阳竟有这等人物?”蔡瓒道:“两日后襄樊大阵不可亲历,却可远观,名道可否为此,多在襄阳逗留几日啊?”李桐连忙起身,俯首叩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蔡瓒哈哈一笑,道:“贤弟请起,请起,贤弟来我襄阳,入仕已然失望,要是再错过这襄樊大阵,那本将军就真的忝为地主了。”李桐深感蔡瓒古道热肠,道:“将军大德,李桐铭感五内。日后纵是远离,但凡将军有所差遣,只要我李桐能力所及,必定为将军赴汤蹈火。”
蔡瓒正事已过,听他所说,忽心思斗转,望了望亭外,道:“本将军来时,并不想你有所回报的,然而此时你若要谢我,我倒真有一事相商。”李桐道:“将军但请吩咐来,李某一定随将军周旋一二。蔡瓒向周访使了个眼色,周访会意,灰溜溜的出了醉鸢亭。蔡瓒侧身向李桐细语道:“对面那对母子你看到了么?”李桐道:“看到了,将军是要?”蔡瓒道:“此妇虽微有病态,却天生丽质,深得我心,实乃蔡某生平未见,贤弟辩才卓绝,我想让贤弟替我一探虚实,若是二人孤苦无依,我欲将二人带回府去。”李桐闻言,颇有难色。这是要帮蔡瓒猎艳啊!
正为难间,李桐随即想了个托词,道:“将军,此妇面色不佳,痼疾已深,侍奉府上,怕有不便啊。”蔡瓒道:“这个蔡某也能略见一二。贤弟不必担忧,蔡某此生所遇佳人无数,但求为心仪略尽绵力,她若能有所感激,我便足矣,至于是否有这缘分,全看天命,蔡某从不强来。”
此话若是别人说的,虚妄至极,蔡瓒说来,李桐却信。原来,荆州尽人皆知,这蔡瓒生性风流多情,自年少时,无论小家碧玉,还是孤居寡妇,凡能入他法眼的女子,他无不屈身以求,施以厚恩,急其所急,全其安泰。难得之处,是他憨厚耿介,从不恃权欺人,强行苟且之事。那些女子,有些为其所动,被他收纳,有些虽感其大德,却仍嫁于他人,蔡瓒也是真心祝福,绝无因妒生恨,行报复之事。
李桐想到这些,忽对蔡瓒钦佩了许多。此人虽然志大才疏,却终究是个有情有义,敢作敢为的丈夫。再想,见死不救非儒人所为,那母子这般处境,若能得到蔡瓒青睐,也算不错的归宿,便道:“李桐从命便是。”蔡瓒呵呵一笑,道:“那有劳贤弟了。”
李桐下了台阶,迈出步子,径直走向母子二人,蔡瓒与之隔了十步,尾随其后。黄戈见生人靠近,只不住打量来人,待他们近到身前,匆忙喊了一声娘。甄荣抬头一瞧,碰巧李桐主动上前,揖道:“夫人,李桐这厢有礼了。”她见到方才一幕,对李桐颇为钦佩,颔首回礼,缓缓道:“先生有礼,不知有何贵干?”李桐道:“在下义阳李桐,前来谢过二人救命之恩。刚才若非二位,那醉汉恐怕已将我打杀了。”甄荣道:“这话从何说起,是先生福大命大。这敬谢之礼,妾身不敢受。”李桐道:“看夫人脸色不佳,可是略有小恙?”甄荣道:“陈年的病根子,妾身已习惯了。”说罢,回了一笑,形容美极,看的蔡瓒一时木在当地。
李桐指了身后蔡瓒,道:“这位是荆州的蔡瓒将军,将军心地仁慈,是荆州出了名的大善人,我与将军说好,两位若是无依,他愿意接济二位,随我们一同进城,也好让夫人早日就医。”甄荣望了蔡瓒一眼,见他痴笑,大感不悦,思索片刻,未答复是否同行,却问道:“敢问,刚才你所说的黄老先生,名讳可是唤作黄承彦么?”李桐回头与蔡瓒面面相觑:这妇人竟留意他们谈话。蔡瓒上前几步,道:“不错,莫非夫人也与黄公认识。若是如此,那夫人更要与我二人同往了。这些日子,一般人可见不着他老人家。”甄荣连忙否认,道:“不不,妾身只是信口问问。”说罢,吃力起身向两位福了一福,道:“多谢两位好意,妾身卑微,二位抬举,不敢消受。天色已晚,我与孩子要赶路了,当家的还在等我们早归呢。”说罢,卷起行李,抱起戈儿便走。蔡瓒欲要出面留他,却见她去意绝决,与李桐对了一眼,想到竟是有夫之妇,颇为尴尬,只能看着美人孺子西行远去,没入夕阳。
甄荣对二人的意图心知肚明。为免那将军的马车追来再作纠缠,她择了一条偏僻小道行走。说来也巧,她误打误撞,却选了一条捷径,不消半个时辰,便看到了樊城城楼。巍峨挺立于青葱之内,撑天杨木,列如三军,遮得城楼垣缘零落,更显磅礴气势。奇怪的是,城门之前又是各色人物汇聚一处,似乎刚才早早上路的人们全部受阻于城门之外。甄荣留心观察,未见蔡瓒李桐,便放心了。
人群一片聒噪,甄荣无力挤入,只得停在人群之外。甄荣不明城里情况,正要询问他人,忽闻身后一人愤懑说道:“大老黄,扰民作息,竟有人说你德高望重,真是虚伪至极。”声调极为响亮,语气甚是不屑。甄荣猜想这必是个说书先生,然而转身一看,见身后不远处,立着的却是个衣衫褴褛的老翁,这老翁鹤发童颜,丰采矍铄,身长七尺,仙眉若柳条,羊须似参根,腰间挂着个熏黄的葫芦,手持一柄银丝拂尘,丝丝泛光,犹如瀑水,身上道袍却破旧不堪,光看着都能觉出一股腐败之气,怕是落魄乞丐也瞧不上眼。
甄荣若有所思地打量这道士,又闻道士身后传来一声:“道长,您可能只知黄掌门为摆阵,要封城一日一夜,却可能不知他为此拿出了半生积蓄向刘荆州为两城百姓请愿,减免了一年赋税,这等好事可是别处百姓求都求不来的。”道士只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甄荣翘首看道士身后,见那说话的是个头戴竹笠的游侠,曾在醉鸢亭旁见过。那人似乎不愿现出真面,极力压低竹笠,遮住面目。见甄荣回头,他便转身走了。
黄戈望着那老翁手把浮尘,道袍上条条杠杠,眼睛一亮,道:“母亲,他就是道士么?”老道士拂尘一挥,走向二人,道:“我不是道士,莫非是腐儒,你看我像么?”黄戈抿了抿嘴,向老道说道:“娘说,道士都会背诵道德经的,你会背么?”老道士哦的一声哈哈大笑,道:“《道德经》?老道我都不记得多久不曾读过了。”黄戈向甄荣道:“娘,你骗人,这个道士,他就不背《道德经》的。”甄荣纤指作钩,狠狠在他鼻梁上划了一下,一望那道士,只道了声:“道长,孩子不懂事,失礼了。”
老道士瞧了一眼甄荣,脸色戏谑忽的收敛,顿了顿,道:“这位夫人,贫道多嘴,有几句话赠你,不知夫人愿意听否?”甄荣略为惊讶,咳嗽一声,道:“前辈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老道士道:“观夫人脸色,时日无多矣,有什么未了心愿,快些了了吧!”甄荣耳边顿时嗡了一声,虽说她早有预感,但由别人口中说出,仍是颇为震撼。兀自点了点头,问道:“敢问道长,妾身还有多少时日?”老道士不置一词,只从袖中取出一个紫色瓶子,道:“这瓶中有四粒药丸,虽不是什么仙丹妙药,但颇有滋补之效,夫人请收下。”甄荣忙推谢道:“不可不可,妾身与道长非亲非故,无功不受禄。”道士望了一眼黄戈,道:“身为人母,本就是功德一件,见死不救,更非我道家所为。这瓶药并非什么贵重东西,夫人不为自己,而为这孩子,也该收下它。”甄荣略带犹豫,却被道士强行塞入手中。老道士凝望着这对母子,犀利的老眼中神光涣烂,一闪即逝。
甄荣向老道士道了声谢,老道士又复了戏谑,向黄戈道:“你母亲不曾骗你,这《道德经》道士都要读的,只是老道我早将道德经吃进了肚子了。”黄戈道:“道德经能吃?好吃么?”老道士与孩童言语,也随他胡说,道:“好吃,好吃。”黄戈小唇一动,问道:“比橘子还好吃么?”道士笑道:“嘿嘿,小家伙我与你说,这东西,初时是不能吃的,待能吃了,那是美味无穷啊。”他话含至理,黄戈虽然聪明,却只五岁,话尚且说不全,怎能领悟其中奥义,只道:“我想跟你赛赛背道德经的,母亲说背的好就有橘子吃了。”老道士抚了抚黄戈脑袋,道:“若非老道有要事往襄阳一遭,今日还真非与你比比不可,嘿嘿,两位保重了,老道告辞。”甄荣听说他要去襄阳,问道:“道长,襄阳和樊城不是封城了么?”道士捋须呵呵一笑,边走边道:“贫道要去的地方,天王老子也挡不住,就几道城墙算甚?”说罢拂尘一甩,悠然而去。
那紫色药瓶瓷光夺目,工艺绝佳,散发药石之气,夹带着一股积年的老泥腥馊。不知为何,自从这药瓶到手,甄荣身体便几乎垮了一般。她身体本来羸弱,从中山无极带着一个幼子徒步行至荆州襄阳,若非信念强持,身子早该崩溃了。如今见了这药瓶,信念上有了依靠,反而松懈了下来,以致疾状突显,身体倍感不适。甄荣赶紧拔了瓶塞,从药瓶中取出一粒药丸。那药丸入口,腥臭莫可名状,令甄荣几乎呕吐。但甄荣强行吐下后,忽觉一股润流由喉间直入腹中,胸口的淤塞与神智的晕厥顿时消失无踪,浑身畅快如同少女时般。甄荣正想再谢那道士,可是各处望了个遍,哪里还找得到他的影子。
人群中一些大贾要人试着与守城兵将商议,许以重礼,希望得些通融进入城去。但封城令是州牧亲自下的,守城兵将不敢舞弊。双方商议不果,商贾们只得悻悻离去,趁天未黑透,另谋去处。其余众人见财大气粗的主儿都无计可施,也只能寻思着投奔他处了。甄荣无处可去,不得不原路返回,希望能在山穷水尽之际找到一个暂栖之所。
已而夕阳衔山,西天明霞闪耀,晚风吹来,酥软之中带着一丝腥味。小道起初有二马齐驱之宽,但越往下走,路面越发狭窄,且两旁渐渐杂草茂密,人迹愈发渺然。甄荣心中一片销黯,想到襄阳就在眼前,却又要累得爱子露宿荒野,然而悲伤之余,却连流泪的力气也无。
忽然,杂草深处传来动静,由缓转烈,期间野狼狂吠,人声咆哮,烈拳铁刃着肉之声不绝于耳,引得回音激荡,宿鸟齐飞。末了只听有人高喊一声:“老子虎落平阳,连区区一团畜生,也敢来打老子主意!”随后,那人的吼声愈加凌厉,而野狼狂吠渐渐变成了阵阵惨叫。甄荣拨开乱草,只见其后是个一丈来高的陡坡,坡下十来头野狼将一员大汉围在垓心,踌躇不前,那大汉手舞一柄血染大刀,其声霍霍,三头狼已严重砍伤,倒在地上地奄奄一息。狼群见攻击无果,徒填死伤,无一继续靠前,虽狼目阴狠,犬牙凌厉地咆哮威慑,终不敌大刀之威,重新调整队伍,陆续撤离。狼群一撤,那汉子便脑中一空,手拄大刀,支撑身体后退了几步,倒坐在坡下。
甄荣早已认得,这人正是刚才大闹凉亭的魏延。
魏延醉意未退,警觉却未减半分,听到乱草动静,忽的一步跃出一丈,跳到坡上甄荣二人跟前,刀刃前指,道:“什么人?”定睛一看,却是那对先前见过的母子,正战战兢兢地偎在地上。他被人灭门,妻子惨死,方才就是听的黄戈啼哭才从暴戾中警醒,饶过李桐一命,对这母子自然只有怜惜,没有恶意。魏延醒了醒神,还刀入鞘,略带醉意地揖道:“夫人,失礼了,还请见谅!”
这汉子虽行为粗蛮,对善良弱小却礼遇有加,与甄荣互通境遇后,他陈说西边不远处有栋遗弃的猎户木屋可供栖身,邀请二人一同前往,甄荣起初颇感不便,但念及幼子,便答应了。魏延笑了一声,把斩杀的一头狼扛在肩上,意欲当做晚食。
行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见一栋残破木屋伏在高坡之上,门扉尚在,壁却洞穿,顶棚茅草凌乱,和着夕阳风景,好不凄凉。魏延将二人带入猎户弃屋,在屋中生起篝火,又将野狼扒皮剔骨,放在火上炙烤。甄荣带着黄戈坐在一角,不发一言。等到狼肉熟至七分时,魏延的酒已醒了九分,见二人这般拘谨,劝慰道:“夫人莫要害怕,我魏延虽是个粗人,却并非歹徒,天色已晚,过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吧,一会儿狼肉熟了,大家就饱餐一顿。“甄荣与黄戈久违肉香,见那狼肉油光欲滴之状,不禁咽了口唾沫,又见魏延全无恶意,不复先前的凶神恶煞,便移近篝火,谢过魏延。
魏延豪迈一笑道:“在下姓魏名延字文长,义阳魏家庄人士。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她本是冀州无极的一个官家小姐。夫君姓黄名玄字枢衡,襄阳人士,与袁绍次子袁熙交善。当时甄荣及妹甄宓誉为幽州双骄,黄玄袁熙也是一方俊杰,龙凤双配,时为佳话。黄玄是个文武双全的将才,曾助袁公大破公孙瓒等北方豪伐,一统青,冀,幽,并四州,却由于不通权谋,受帐下谋士所嫉,大才不得施展。官渡一战,身殁乌巢金戈之下。是时甄荣临盆于邺,得知丈夫死讯,险些一尸两命。甄荣从此寡居娘家,誓不改嫁。无奈父母不在,兄弟不容,戈儿却渐渐长大,在娘舅的管教下,所受委屈令甄荣每每落泪。甄荣心疼儿子,又考虑儿子的前程,终于决定离开故里,带着黄戈去投奔荆州襄阳夫家,故而到此。
听甄荣一一道来,魏延才知这对母子竟是曹贼刀下的遗孀,心中敬意不禁又增了几分。这一点,甄荣先前在凉亭旁听魏延来历,自然早已料到,故而如实说了,否则面对一陌生男子,怎敢推心置腹。
魏延见火候已足,便分与母子二人各一片狼肉,三人大快朵颐起来。饱餐后,甄荣忽然想起魏家庄与黄承彦的玄机门,便问道:“妾身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魏延道:“但说无妨。”甄荣道:“在荆州一路上,妾身听到些有关魏家庄的传闻,魏家庄本是一方豪强,如今——却惨遭灭门,究竟是何故?”魏延长呼一口气,苦笑道:“夫人也关心江湖事么?”甄荣见他貌似不悦,忙道:“壮士见谅,妾身多话了!”魏延放下手中狼肉,长叹了一口气,道:“夫人既是忠良遗孀,知道些曹贼恶事也不奇怪,夫人既信得过我魏延,我这灭门的惨事又有什么不敢说的,现在若不多与人说说,怕若干年后,不会再有人记得我‘魏家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