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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风拂树影,月笼白纱。当游姜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织楼出来,已经过了亥时,凌冽爽利的晚风夹杂着泥土的腥香迎面扑来,吹得游姜精神一振。她展了展因长时间操作织机而酸胀的双臂问竹栀:“先生的解药可熬得了?”
“我让西芙在厨房盯着呢,不会耽误事儿的。”
“西芙?就是白天过来帮依瑶收拾屋子的其中一个粗使丫头?”游姜脑海中立时呈现出一双纯净的大眼睛,那个女孩子虽然相貌平平,明亮的眼睛却叫人印象深刻。
“是。那丫头手脚麻利、做事细心,只因为讷于言语才一直被留在厨房干些粗活。”竹栀挽起游姜的手臂,搀着她走上曲窄的卵石花径。
“嗯,”游姜点点头,“倒像是个省心的孩子,以后就让她在梓辰先生身边伺候吧。”
“那依瑶姑娘如何安置?”竹栀想起白天的事也觉得有些后怕,但她从小在大户人家当丫鬟,虽有游姜待她如同姐妹,却终是寄人篱下,孤凄无依,更素知人世间本就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非得已、无可奈何,所以对张依瑶母女便生出许多同情。
游姜叹了口气,“待张夫人身体恢复了,就送她们回去吧。”
花径两侧,有腊梅夹道,傲寒绽蕾,馥郁芬芳。游姜伸手抚过丛丛花枝,衣袖间便留下沁人的梅香。不知觉走到花径尽头,似有漫漫琴音入耳,四下环顾,方知是到了梓辰所住偏院的垂花门前。琴声渐渐紧促,似泉水跌宕千丈山,西风涤卷万里云,这本该放浪形骸、逍遥天外的曲调,此番听来却叫人心绪凝重。她仰起脸,沐着幽香、沐着琴音,嘴角露出凄凉笑意,自语呢喃:“这曲子,我定是听过的。”
于是轻提裙角,欲进院中。竹栀忙扯住她衣袖,小声道:“小姐,今天太晚了,要是让人知道了不太好。”
游姜柳眉微凝,竟是触动情肠,施施然伸手一指那满地零落的木槿花对竹栀道:“你看她们,也曾傲然枝头、纤尘不染,受尽世人赞美,然而一旦碾做尘泥,又会有谁记得她昨日高洁?人生在世,能做到无愧我心已是不易,何苦还要在乎别人的看法?”
“小姐,你......”竹栀被她问得语塞,不认识似的地看着游姜,过去的魏家二小姐何曾如此多愁善感过?
游姜见她惶惑的样子,亦不由自失一笑。这是怎么了?人家不过一句寻常提醒,竟让自己生出这般感慨,难道是因为这琴声牵起了心底莫名的忧伤?“罢了,依你,咱们回去吧。”
主仆二人刚要离开,就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小丫头仔仔细细端着一只青花小碗,从垂花门里走出来,见到她们,驻足恭敬施礼,因顾及手中小碗,只是略福了福身子。
游姜笑着点点头,“你是西芙吧?”又瞥见碗里满满的汤药,疑惑道:“这是先生的药吗?怎么没有喝?”
西芙又欠了欠身,道:“回二小姐,本来是早就该喝的,可先生突然吐起血来,又昏睡了好一会儿,刚才醒,我去把药再热热。”
竹栀偏头想了想,“大厨房这会儿已经熄灶了吧。”
游姜忙接道:“那就拿到我园里的小厨房热,快去吧。”
“是!”西芙答应一声,加快步子往如园去了。
游姜心头沉重,拂开竹栀的手,径自转身,大步进了偏院。身后竹栀呆立片刻,也小跑着追了进去。
梓辰听到脚步声,抿起一丝笑意,温声道:“厨房都熄灶了吧?其实,这药凉一点当真是无妨的。”
“怎么能‘无妨’呢?这么冷的天,您的身体又还没恢复。”看到梓辰安好,她放下一颗心来,想他吐血应该只是在排余毒。
听到是游姜的声音,梓辰停下拨弦的手,略带尴尬地笑笑,“魏小姐,梓辰失礼了。”
“是游姜唐突了,天色已晚,本不该打扰先生,因方才在外面听见琴声,知道先生还没休息,便进来看看。先生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魏小姐关切,已无大碍。”
“嗯,那就好,”游姜一面点头,一面环顾四周,她本是被琴曲吸引来的,于是把目光落到梓辰手边的那把古琴上,“先生哪里寻得这么一把形状古怪的旧琴?还被火烧黑了一大截。明日我让人去买一把新的给先生解闷。”
梓辰温柔抚过琴身被烧黑的地方,仿佛抚摸婴儿的肌肤。他笑着摇了摇头,娓娓说道:“魏小姐有所不知,此琴名‘焦尾’,为东汉名士蔡邕亲手打造,流存至今堪称传世至宝。相传,蔡邕因多次顶撞灵帝、得罪宦官而招来杀身之祸,无奈出逃京城、隐居吴地,并于此期间,从邻家厨房的灶膛中救出一段尚未烧尽的梧桐木。因为这桐木在烈火中能发出异常清脆的爆裂声,蔡邕断定它必是做琴的好材料,于是根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将它制成一把七弦琴。琴成时,琴尾尚留有焦痕,故取名‘焦尾’。这焦尾琴亦终不负蔡邕所望,以悦耳的音色名闻四海,千年来深受历代文人骚客青睐追捧,后人更有诗云‘灵帝无珠走良将,焦桐有幸裁名琴。’”说着,信手划拨琴弦三两根,幽幽空灵之音似天外传来,续道:“然而,对此琴传承的记载,至明代王逢年之后就再没有了,不想今日在府上能够得遇,实乃梓辰之幸。”低眉沉吟片刻,又若有所思地说道:“想来魏家与昆山王氏也应有些渊源。”
游姜听得痴了,她没有想到,这么一把其貌不扬的焦琴竟会有如此传奇的故事。至于与昆山王氏的渊源,游姜自然是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在意的,是那似曾相识的琴曲,“要我说,能遇上先生,才是这焦尾琴的荣幸,不然,搁在这偏院里,又会有谁识得它?保不齐哪天,仍是要被当成柴火烧掉的。”说到这里,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旋即又觉得对那传世的宝琴太不尊重,于是红着脸低下了头。
梓辰看不到游姜的这些表情变化,且他也素不是在意小节的人,依旧浅笑晏晏道:“那就请魏小姐从此收好了这琴,莫让先贤留下的瑰宝再散佚民间。”
“只怕除了先生,没人更有资格做它的主人。”她极认真、极诚恳地看着梓辰静谧的双眼,“您识琴、惜琴,更善弹琴,方才那一曲,就连我这个不通音律的人都听得莫名感怀,忍不住寻声而至。”
梓辰下意识地将手放到膝头。恍然间仿佛又回到司星台的栀子花园,他爱在园中对月抚琴,小呦便总是绕在身边,一副听得入神的模样,听累了,小脑袋搁在他膝头甜甜睡去。那安详的、弯弯的眼角竟让这个冰冷惯了的仙人心头温暖。
“先生?”游姜轻唤一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梓辰自觉有些失态,不由怅然若失地笑了笑。
“先生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听起来散散漫漫的调子,却好像藏着激进险绝的力量,似乎蕴含着...”
“杀机。”梓辰回手在琴弦上划了个圈,琴声震得游姜心下一惊。“魏小姐慧听,这‘广陵散’描述的正是聂政刺韩相的故事。”
“除此之外,游姜觉得先生的曲意中还压抑着惆怅与无奈。”游姜望着他微蹙的眉心,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这话的确是说到梓辰心里去了,遥想当年的嵇康,弹着“广陵散”在竹林间与友人欢歌纵酒,不问世事,何等逍遥。曾经的自己亦是如此,可惜今后,恐怕是终日要为俗事所累,不能得闲了。但这番心思却不想为外人道,于是轻轻摇了摇头:“可能是今日有些累了。”
他掏出帕子擦擦额上的汗水,当真觉得有些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