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水城的旧风俗，家里有人过世，得让他（她）在客厅上首入中堂，停放两个晚上，供亲朋好友祭奠，到第三天选择吉利的时辰出殡。
　　虽然现在城里人大多在殡仪馆举办丧事，但也必须让死者入过中堂后再送到殡仪馆。
　　二十年前的李露儿当时候很害怕，倒不是因为躺在中堂上的外祖父。
　　外祖父对她宠爱有加，要不是因为外祖父，她可能得不到重生，也唤不会前世的名字。
　　外祖父儒雅亲切，从小喜欢钻研医术，一本《本草纲目》背的滚瓜烂熟。十三岁起就帮助外曾祖父打理药铺和医馆，以救死扶伤为根本，不以贫贱看病体。水城人一声“李爷”，是对他最高的尊重和褒奖。
　　五岁的李露儿站在灵堂里，心中怕的是两位伯父和伯母，还有一直在李家老宅里里外外探测、翻找的那几个堂兄堂姐。
　　“李老板，你上香吧。”
　　一位材脚将三柱香递给母亲。
　　“你这个材脚懂不懂规矩？香怎么能有女儿先上？何况她是一个私生女！”
　　小伯父李诚过来一把推开母亲，从材脚手中夺过三柱清香。
　　“老二，你也不懂规矩吗？头香应该由大儿子上！”
　　大伯父李忠抢过小伯父李诚手里的三柱清香，点燃，面向外祖父的遗体拜了三拜。
　　李露儿站在母亲身边，两只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裤管，她怕两位伯父打母亲。虽然到目前，只有母亲打他们，他们不敢对母亲动手。
　　“你们三位子女上过香后到这边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居委会刘菊花主任坐在客厅的一角，招呼两位伯父和母亲。
　　“谈谈谈？你有完没完？我说过，我们家的事情不需要外人参与！”
　　小伯父李诚一脸怒气。
　　“我弟说的没错，我们遵照阿爸的遗愿，丧事简办，不举办酒席，你们还是快走吧！”
　　大伯父李忠的态度要稍好一些。
　　“李忠，李诚，我明确告诉你们，我们是受李爷生前委托，前来协助你们处理他的后事。”
　　“我们派出所接到李丽女士的报警，上门解决家庭纠纷。”
　　居委会刘主任和那个年轻民警先后说话。
　　“谁稀罕你们家的酒席？这大半夜的要不是李老板招呼，谁操这个闲心？”
　　“就是，下这么大的雨赶过来，没一句好话听且算了，还摆什么大城市人的臭架子？”
　　“我们几个做材脚那么多年，还第一次见你们这样的儿子！”
　　“走，回家睡觉去！”
　　几位材脚表达不满。
　　“各位师傅，辛苦你们，我们这边先处理点家庭内部事情，你们按规矩抓紧为我爸办后事。”
　　母亲从挎包里掏出几包烟分给材脚。
　　“还是李老板有道理。”
　　“李老板，你放心，我们一定规规矩矩送李爷入土为安。”
　　材脚们接过香烟各自去忙。
　　“呸，小婊子，收买人心倒有一套！”
　　小伯父李诚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差点溅到李露儿的身上。
　　李露儿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母亲知道外祖父不行后，特意为她换上的。母亲自己也是一套黑衣服，一件黑色的短袖衬衣，一条黑色的裤子。而两个伯父，还有两个伯母和那些堂兄堂姐，却一个个照样穿的鲜艳夺目。
　　“这位大城市来的先生，请你注意语言文明和行为举止，不要随意侮辱李丽女士！”
　　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提醒李诚。
　　“你是谁？到我们家来充什么大瓣蒜？这大热天的穿一套破西装也不怕捂出痱子来，小县城的人就是矫情！”
　　小伯父李诚鼻子孔出气，根本不把这个中年男人的话当回事。
　　“李诚先生，我是李丽女士的法律顾问，请你注意自己的措辞！”
　　中年男人不卑不亢说道。
　　“哟呵，还请来律师了啊？好，算你有两下子！”
　　小伯父李诚牙一咬，差点又吐出一口痰来，看了看正襟危坐的居委会刘主任、派出所年轻警察和中年律师，还是咽了回去。
　　李露儿心中暗暗为母亲的先见之明点赞，这当然不是五岁李露儿的思维，而是现在李露儿的想法。
　　李露儿到现在才明白，水城人为什么称呼母亲为“李杂婆”。
　　水城人说‘杂’可不一定是傻的意思，这个‘杂’字更多的是指疯癫。
　　“疯癫可不是一般人能疯得起来的，那是要有本事疯的。大家背后给你母亲取绰号叫‘杂婆’，其实更多的是说她做人办事不按常规的套路出牌，自己有自己的行为准则。”
　　这是唐金后来在李丽的追悼会上对李露儿所说。
　　母亲1979年在水城开起第一家个体服装店，1980年请来律师解决家庭纠纷，这确确实实让李露儿敬佩。
　　李露儿总怨天嫉英才，母亲和父亲那么优秀，那么好的人，却为何早早离去？
　　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母亲和父亲有朝一日也能像她一样得以重生，她多么希望自己不只是能回忆起前世和过去，更能看到将来。如果她能看到将来，那她肯定不会让自己的母亲二十前与两位猪狗不如的伯父争家产。
　　“李忠，李诚，你们明白自己名字的意义吗？”
　　李露儿想起居委会刘主任当年责问两位伯父的场面。
　　“我们的名字什么意思不用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吧？干脆点，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大伯父李忠有些不耐烦。
　　“李忠，李诚，李爷希望你们一生忠厚诚实，心底无私天地宽。唉，你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刘主任摇头叹息。
　　“希望我们忠厚诚实？是不是一声不响任人欺负？”
　　“心底无私天地宽？是不是不要一分家产，全部让给这个私生女？”
　　两位伯父没好气地反问刘主任。
　　“李忠，李诚，李爷生前曾托付于我，他百年之后希望我能过来帮他料理后事，说只要将他用席子一卷，送到殡仪馆火化后，骨灰随便往哪棵大树下一埋就可以。我当时候以为他和我开玩笑呢，想不到今天差点……”
　　“你们不是提倡丧事简办吗？我看我阿爸的想法完全符合你们的要求。”
　　“老爷子还挺有创意的么，我也觉得这样很有意义。大哥，我们就尊重老爷子的遗愿，等天亮你直接拉老爷子去殡仪馆火化，我去旁边山上找一棵可以埋骨灰的大树。”
　　李忠、李诚没有等刘主任把话说完，一唱一和真的决定准备那样做。
　　“李忠，李诚，你们还是人吗？”
　　年轻警察火气上来，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你拍什么桌子？我告诉你，我们没有犯法，你管不着我们！”
　　“对，我们家庭私事不属于你们警察管！”
　　“两位大兄弟，冷静一点，李爷临去时候关于家产分配的话我全听清了，你们不用着急。”
　　站在一边的唐金插话。